但小骨终究太脆弱,自己尚不能和自己妥善相处,遑论和他人。
先让幽若回去。
幽若走出去,又退回来。
“尊上,趁紫薰仙子来访,我多看我师父几眼……”
这孩子,对小骨如此上心。小骨……其实很有福,天时地利不若人和。
可小骨总念着伤痛。小骨……终是视他最重,他一人的伤害,重过许多人的友善。那么,现在就不要这许多人。师父陪你,师父为你做的,要比这许多人的总和,更多!
“你门下的孩子,都这样可爱!”是紫薰来了。
幽若通报过,他顺着幽若一句话,想到的还是小骨。
小骨却没有去亲近紫薰。只是站在师父身旁,行了礼。
幽若在时,一直是跳动着她的声响。
“紫薰仙子何不收徒?”
幽若也是不知道怕生的!脑子里动的念头就说出来!
“我平生动过一次念头,可那个孩子,已有了师父。”
紫薰温柔如水地说着,水之深处却是命中无有、莫可强求的无奈。
他都看到了。太白一役,小骨力战群魔,斗勇斗智,与紫薰斗香。紫薰见小骨乖巧伶俐,又叹自己一生孤苦,惜不能收如此徒儿相伴。
生了这样心意的,又岂止紫薰一人?清虚道长若非垂危,定会收小骨,就没有他今日。蛮荒苦境,斗阑干见小骨善良坚韧,也劝小骨转投。可小骨有了他这个师父,再不要其他一切!
“能让紫薰仙子动心的,非我师父这样、好过一切为人弟子的罢?”
幽若句句话,都要指着小骨的好说!
你却不是乱说,小骨能一心留在他这个师父身边,是他一生求之不得的福分!
他感到小骨的气息有些急。去握住她的小手。
“动心就死心了。她师父如何舍得割爱?”紫薰轻轻说几句话,小骨的手握得却重,似怕失去他。紫薰还在说话,还好不难解。“这回求你,不是割爱,只是……我悬壶济世第一日,就遇到阻拦,需要贵山海底的缘聚石。”
紫薰走出回转的第一步,就有考验。向善总难,何况曾经作恶……紫薰顷刻要面对仙界的恶意,比之小骨所历,全无缓和,更……无人照料。
他说不出一句“重返正道,甚善甚喜”,只是看着幽若道:“回山为紫薰仙子引路。”
重回,是只有小骨和他的云山。
他专心看着小骨。知道她有要问的。不放开她的手。
“以前的小骨,真有那样好?你们……都会想收我入门?”
你终于说“我”,而不是“她”。你接受了,好的坏的,记得的不记得的,都是你的。
师父还想告诉你,如何看待好坏!
“小骨,你本来很好。你会觉得,自己有些地方,糟糕得可怕。你要知道平衡的道理,那些地方有多么糟糕,另一些地方就有多么美好!你有如此艰难的个性和经历,只因上天太看重你,要给你磨练。”
“小骨……记住!”
你是还不能懂,还不能接受,就要让自己记住么?这样也好,总要有一个不依赖光明的信念,方能在任何时候都照亮黑暗。你先记住,去相信,去行动。将信将疑,却全力去行,行动会坚固你的信赖。
“师父,小骨还有一点……不是怀疑!”小骨还未出口,连连摆手。“紫薰仙子需药材行善,求助长留山,这有何困难?”
方才小骨闷声听着,却把所听所知,处理得纯熟!
紫薰的事,他本不想说。看来,也不能瞒。也许,对小骨也有启发。而她本人,已在回转。
“紫薰仙子……”他开口终究迟疑,“为了救人,做了错事,仙界不再敬她。可她已然反省,一心补过。所以过错都不可怕。过而不改,方是过错;知错能改,即是修行。”
他温和地看着小骨。世上一切,师父每句话每个心念,都愿促成你的向善和幸福。
“小骨记住了!要勇敢面对自己!”小骨眼中泪水清澈见底,根基一样清明。稚嫩之生,为苦难锤炼,不为俗尘沾染。“那紫薰姐姐……是否也是善念很大,才对应有了很大的恶念和考验?不然她不会为了救人……”
小骨突然说不出话,他赶紧抱住。
“是的。都有考验。小骨不怕,师父在。”
你说出来的话,更是你一生的写照。
那么,我说出来的话,就是对你生生世世的承诺。
“小骨,你近日修行多劳,师父带你出去玩玩,可好?”
他如何会想也没想就说出来?是小骨这些日子太艰难了,以至他也觉得太艰难了,就生了游玩散心的念头?
就怕难免见众生万象,小骨又要震动。她本来难以心安。小骨若拒绝就好!
“师父,太好了!小骨最喜欢和师父出去游玩!”
小骨仰头望着他,眼中粼粼水光,流彩无限,只是清透湖水光明汇聚的吉光片羽。
小骨总不会沉溺那些悲苦。人间悲苦再重,压在她身上心头再重,都在她纯粹得不会记住苦难的轻盈中,失却重量。光明照亮时,黑暗遍寻不见。
甚好!师父这个提议也没有错!即便有不易的历练,你的欢喜之心,便是最重的筹码!
小骨对美景美食、新趣物件都生了兴致,她本如此。只是她不会求师父多买,总是精挑细选几样、把玩爱惜不已。她流连却不忘返,晨起暮归,总还是静心修行。
人间诸种,自非尽善,小骨终于学会不再苛求。虽然免不了疑问丛生:
“师父,这人有上好的田地,为何不尽心耕作?”
“师父,掌柜信任,这伙计如何好偷拿掌柜的财物?”
“师父,这人生活安美,如何在难过、在抱怨?”
“师父,这人无心铁匠的活计,喜欢读书却被视作不务正业,他何不就以读书为正业?”
“师父,他中意的人无心,他何苦折磨自己?”
…………
一旦开始正视和思索,自然有太多难解难明。理想之态或许单一,人间不足不满却丰富。他尽力去和小骨解释,万事如何积因成果,没有不可理解,只有未曾理清因果。但修行之人更当积累善因,促成善因。
小骨日有所知日有所悟,不温不火。他却不能放下担忧:不要有暂时超出她理解的才好!
担忧因为可能,可能难免发生。
数年修行,小骨因诸多阻碍,自不能有上一世的长进,总还是耳聪目明,胜于常人。这日夜里,她听到隔壁响动。
“饿了你一天,还不知道认错?”
听到破空之声应着闷哼,知道再阻断小骨视听已迟。她会要了解事情始末。
“给你吃给你穿,你却敢砸我的场子,白养了你么?”
咒骂声起,却只有一方的声音。
来不及和小骨说句话,就飞身跟上小骨,抱紧了小骨。她义愤冲天,在他怀中也不能安静。
“小骨,各人有应当承受。更重的苦楚是更大的考验,你有比凡人强大的力量,不能去擅自减轻考验,破坏上苍安排。”
“可是……获知前因后果,启发局中人,总可以罢?于人于己,不也是机缘?”小骨红着眼睛和他争论,泪水从易碎的冰晶淌出,他于心不忍。
“可以看,不可以动。”
你即见端倪,不晓透彻,终也不会安心。
竟然是个小女孩,比小骨还要年幼,还要瘦弱。她双手从身后被缚在桌腿上,身形不比桌子高,麻绳显得那样粗重,勒出道道血痕。血痕还遍布身上脸上,在鞭打下愈发密集。那孩子眼中愤怒的光芒渐渐变淡。
“忘恩负义的,你死不悔改,那留你也无用,今日便打死你!”
举着鞭子的人投下一个巨大的黑影。小女孩弱下去的目光在汇聚,在加重的鞭影下加强。
“师父,她若死了,这考验还算什么考验!”
小骨又在他怀中挣扎起来。他看得清楚,下手是狠了,但死不了。这孩子戾气却重,同样重的还有光明之念,这一生怕不简单。难怪,小骨会遇上……
“师父……”那小女孩口吐鲜血,流出这两个字。小骨一定听清了,在他怀中猝然惊动。
“还知道我是你师父?师父也敢背弃,我不打死你,你也遭天谴!”
没有停下来的是鞭打和求饶之声。那孩子应是不想死。停不下来的是小骨的喊声,隔空将至,唯恐不能阻止一场暴行和死亡。
“你才要遭天谴!你凭什么做她师父?你徒儿对你的只有恨和怕,没有爱与敬!你要敢打死她,我就……”
小骨终究不会说出以暴易暴的威胁。她挣不脱他的怀抱,从空中发出的声音,总能吓吓这个残暴之人。
“谁在说话?神仙说话也没用!她是我徒儿,她的命都是我的。我养她教她,她只应一生报答。竟有背叛之行,这几鞭子还不够她还!”
这个重浊的声音气愤又颤抖。和他徒儿一样,求饶不因为认错,只是怕死。但鞭子毕竟没有打下去。
“师父说得是,徒儿该打……只求,留我一命,师恩未报……”
“不是,不是,不是!”
他已封住小骨的传音,这些怨痛,由他听就好。
“我师父才不会这样!我若犯错受责,师父念着的是教导,不是你这样残忍!我不能做好,不能认错,甚至冲撞师父,要离开师父,师父都有耐心,开导我,陪伴我,一直关怀我,理解我!你只有私心,对徒儿这样恶劣……你辱没了‘师父’这两个字!”
他怀中大痛,灼热了此心,此生,生生。
小骨……师父在你心中这样好?
那边的人,扔下鞭子,也扔下浑身是伤的小女孩,锁上房门。
“师父,你为何……”小骨察觉到那人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小骨的话,只有他听到。只需他听到。
“小骨,你若惹急了此人,会要了那孩子的命!”
“师父……若是小骨,决不听从,命都不会要!”
师父听得懂。谁也不能强制你。但你不必以己度人。如你这般坚决之人,世间少有。
“小骨,那孩子都向她师父求饶了。可见她不是你。她师父虽不好,终是她师父……”
小骨,师父要如何同你解释,人之善皆有限,人与人之间亦多有不足。师父知你毕竟求全尽善,师父很是珍重你的执著。师父会做更好的师父。但你不可这般强求世人。那孩子有该受的考验,她师父毕竟是教养她之人,不管这样的教养多么缺乏关爱,她不是无家可归,你也不当破坏这远不完善却也不可断绝的关系。
“师父,这样也能做师父……你待小骨不是如此!”小骨泪水又随着言语倾泻。
“小骨,他人不是你我。人当做自己,也允许他人做他人。”
“可是,那个孩子甘心跟着那样的师父一辈子?她能做她自己么?”没有最终的解答,小骨你就不会终止询问。
“小骨,做自己首先要承受自己的生活,她的出身,亲人,故乡,性情,禀赋,已然拥有和暂不拥有的一切。那孩子也不可逃避。”他想了想,还是说出来。“那孩子气象不凡,不会一生屈从她那残暴的师父。”
“那既有此机缘,我们帮她,也不是干预天命,倒是促成了?”
小骨眼中灵光一闪,他心中裂开一道深缝。你当时偷盗神器,是否也抱了这般侥幸之心?
“小骨,机缘自现,不是你擅自决定。毋要妄为,早些歇息。”
触到往日那个难题,他不知能多说什么。只盼小骨能妥善经过这一次考验。小骨想救那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确是可怜,也愿她有好造化!
“师父,你还未和我说通!”
他方才紧紧抱住小骨,此刻小骨也是这般牵着他衣袖不放。
“小骨,师父不是几句话能和你说通。那个孩子的命运,我也看不到具体。你有好心,但不好任意作为。”
看不具体?若真要看,也可以看。但是,不好对凡人轻易使用仙术。且看下去罢。
小骨是好心,师父认可你一句,也没有错。但是你不要好心办坏事!
小骨眼中升腾的火焰被他几句并不严厉的话消去了力量。但她不甘心,又激起喊声。
“反正徒儿的命都是师父的,师父不用解释!”
“他人一句胡话,不可乱学!”他心中一阵火起。
你竟将你师父,同那般人作比!
你的命当然不是我的,你是自由的;但师父不愿要没有你的自由,你是师父的命啊!
“不可,不可,不可!小骨和师父争论也不可!那小骨就去歇息了,不要看到师父,师父也不要观微我!明日小骨就和师父回去,忘了这事,只从师父管教!”
“小骨,不用忘了。你不接受,你不同意,可以和师父争论。但该做什么,什么不可以做,你要清楚!”
你当然可以争论,你救人的仁心,师父如何可以否定?师父就怕你做出不恰当的事来!
师父不知道如何同你解释……他人命运之前,做多少是善意,做什么又是干扰,天命实在难解难言!
“知道了,师父……”小骨缓缓松了他的衣袖,一道牵向他身旁的力化不去,跪倒在他脚下。“师父原谅小骨……小骨请师父晚安!”
方才的理直气壮全不在了,脚下这个小小的小骨更让她痛心,也担心。
这不像小骨。小骨认定的事,一定会去做的!
可是,他就在小骨身边,看着小骨。不必过忧。
小骨还不想他观微。这个孩子,还真生气了。那便不观微罢,这毕竟要尊重小骨。你真要做什么,不用观微,师父也能发现!
小骨第二日提前半个时辰起来问安、练功,接着就求他回山,一路也不说话。
想到带她出来散心,归来时她却这般懊丧,不禁有些怅惘。但人间百态,都是修行。由此有喜乐悲愁,师父也不能为你免去。
他越发深藏的忧心,也不能免去。总有什么不对。和小骨有关。
回到云山,他将周身翻查一通,少了解忧瓶。想起前次从妖邪手中救人,用了这法器。小骨突然要去玩耍,他答应了。瑶池收了小骨的魂魄,也是用此物……
骤然难安。
刚要唤小骨,小骨已经推开房门,跑到他身前,没站稳就跪下,地上糙重一声震到他心口。她从怀中举起一个白瓷小瓶却小心翼翼。
“师父,小骨擅用师父法器救人,可是她人在瓶子里……师父救救她!”
你……来不及生气,急忙一个咒语唤出瓶中人。自然是那个孩子,满身伤痕更深,昏死了过去。
封上一道回生咒,护住她心脉,才化入仙力,减轻她的痛楚。目前还不能上药。
“师父……如何了?”小骨哭得气息微弱。
“解忧瓶不是凡物,你将一个体弱有伤的凡间孩童放进去一日之久。无人如你所想,要取她性命;是你胆大妄为,要取她性命!”
他一句接一句说出来,愤怒一浪高过一浪。实在太凶险,小骨如何可以……
“师父,你能救她……”惊恐中小骨吐气愈急,他直接掐住断。
他点点头。小骨还是善良,可是他实在不欣喜。
若再迟半日,若不是他有如此修为,这孩子便转世投胎、解脱此世苦难了……此世怨戾太盛,未及修行进化,转世也难平顺……
小骨却喜从天降,一跃而起:“太好了!”
太好了?你怕是师父带你去游玩?
“谢谢师父救她!”小骨高声道谢后,终于跪了下去。
你是终于知道自己险些闯祸害人了?
但小骨全不是犯错的心情,她风风火火取了墙上的桃枝,跑了出去,像是卷了行囊出去游玩。
汹涌的愤怒,被此起彼伏的念头打乱。
小骨的行为,要如何对待?甚至,要如何看待?仁心无疑,也许也正是那小女孩的命运改变之机。但救人的时候小骨便如此大胆,倒不是大胆违抗师父,而是大胆动用不熟悉的法器,岂不知这其中危险?
可是你要救人的时候,你就想不到这些了。
你为何不直接同师父说?不过,他凭什么这样问?他没有给小骨说话的机会,小骨才会灵机一动,出此下策……
小骨,这一回,师父要如何教你?又拿什么教你?师父自己也不知道……
小骨端端正正跪在院中,高举着那桃枝。面上难掩欣喜和紧张。显然,你志得意满,正寻思着如何给那孩子找个好去处!
罢了,罚跪是你自己定的,也算恰当。你现下是在救出人来的喜悦中心绪激荡,殚心竭虑想着救人的下一步。之后,你也要后怕的,你险些害死了一个凡间的小女孩!你会反思。
他目光恍然落在那小女孩身上。她双眼紧闭,还不曾打开她的那个世界,只有伤痕历历,印上他曾经带给小骨的伤害,他心中一阵剧痛,软了下去。
这孩子的师父不会教徒儿,他又何尝会?那个师父全然不顾徒儿的感受,他不是全然不顾,却没有真正顾全,反而让小骨理直气壮地怨恨也不能,却是否定了她自己,认可了师父的残忍和她自己的依赖:因为她自己不好,她就应该依赖更好的师父;因为师父好,师父就可以对她残忍。
不是的……是师父这样做不对。小骨,师父这样,是更不好……
小骨犯过的错,因她固有的性情,岂能不去引导却只是惩戒?这才让他这个孩子没法接受自己,因为她最看重的师父不接受她!他才和小骨说,要接受自己,如何他就不接受小骨了?何况,这不是恶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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