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三、听雨【卷十四、本心本性】

无数次醒来，在你身旁。

无论朝阳薄暮日暖月寒，他乡路险，还是家园怡然，这袭白衣，总是顷刻将目光牵向。最纯净处，并无多余色彩。

师父在窗前研墨，落入淅淅沥沥的雨声。宛如水墨，伴着琴音，淡淡晕开在静夜。并不消散，画中人向她走来。

“师父要写什么啊？小骨帮师父研墨罢？”随意说什么，或不说什么，都自在安然。

“你还有力气研墨？”笑言散入雨声的律动，怜爱洒满心田。

看到小骨傻傻笑了。绽放的小花沐浴阳光和甘霖。阳光和甘霖，是给她一人的。

在她榻边坐下，将她抱在怀中。她瘦小的身子曾站在妖兽一役的风口浪尖，拼尽全力。虽是因此离飞升又近了一步，可他早不是那个看她受苦受伤、全当作入门考验的长留上仙。

那时怜她孤苦，生出一心，要照顾她。百年风雨后，已然相依为命，却也不能改变她的命运。艰险不尽，历练无穷，他替代不了，只能陪伴。

她心底那一座晶莹五彩的宫殿，永远不是此世的建筑，上古生灵都逝去了，留下她无边的善良，只能服从有限的法度。但在他身边，在有他的地方，要给小骨一方净土，她能永远做那个孩子，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问什么，想争论什么……

他会看着她笑，和她一起笑，抚慰她每一次哭泣，耐心回答她所有的问题。若有偏执之念，需要他规正，小骨也会理解他的苦心。

小骨就连和他争论时都全不掩藏，全无防护，没有任何保留地敞开自己，只是让最真实的自己置于他的注视，在他的期待和管教，关怀和严厉。

几时已达成了这样的默契：若非是真正的小骨，小骨不会接受；若非是更好的小骨，师父也会失望。但最终，小骨没有不接受，师父也没有失望。

许多次伤害，若不是太在意，不至于不能谅解，不至于伤害。许多次伤害，终究是太在意了，终于等到了谅解，不再成为伤害。你我之间如此，不须论世间。

熄了烛火，月光在疏落的竹帘间摇曳，也如人世分分合合。

而她还在师父怀中，她不想离开，师父也不想放开。

雨声滴落在屋顶，水之轻越，在瓦之憨实，是嬉闹，也是守望。雨声滴落在孤独，青石的泪痕间流出人间寒凉。

雨声不断，将过往和将来相连。汇合的此刻，是风雨难侵的安宁。不因一屋遮蔽，只在身边人。

雨声的节律里，二人青丝缠绕一处。窗外流淌的春水，将心绪荡开，又聚拢。月色溶溶，乐声如寂。衷肠不须互诉，看着你，甚或想着你，一切了然。

许多个夜晚，陪着你练剑，守着你安歇。白日历了山川，尝了悲欢。夜里在你身旁，重新审视这一切，方知心路所向。众生喜忧，你我共担，而你在愁思或展眉间，我早染上了你的苦与乐。忧你所忧，爱你所爱，和你共饮不断充满的天意之杯，有时苦涩难咽，过后终究甘甜。

春雨缠绵无息。怀中人轻轻动了一下，一缕青丝顺着她指尖，流过夜色，荡漾向明日必当放晴的天际，碧云浮游，在春日葳蕤的枝叶间。

“人间终于入春了啊？”似乎好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和我记忆中一样，群芳绽放，泉声泠然，仙乐轻飏，都不及你。

“春回大地，世人都要感谢你。”我只要感谢苍天，让你尽了道义，没有夺去你，没有从我身边带走你。

“我才不要！我要师父带我去游玩！”将手上那一束发丝向空中扬起，洒向月华，惊起天汉，繁星如雨。不知是你的发丝，还是我的。你心中所想，倒和我一样，天下之大，只要你在我身旁。

“边游玩边修行，你可做得到？”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小得让他心痛。不是师父逼你清修，是你命该劳苦……

“师父在，小骨什么都可以！”月色聚集在凝眸处，星光璀璨。

“小骨想去何处游玩？”沉迷在她的目光，任言语流出。

“雨中星河，我们去荡舟可好？”小骨兴致大起，抓住他衣袖，在夜色摇荡。

“你躺了三天三夜，身子还虚弱，不能淋雨。”苦笑也是甜的。真是有师父在，你就不会照顾自己。

“那等我好了，又不下雨了，如何是好？”小骨直将他莹白的广袖向心口牵。

“不下雨，还愁你没有鬼点子？”看着她笑，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师父，这是何处啊？”

“听雨僧房。”

“听雨僧房？”

“曾是僧人隐居处。”

“师父说带我回长留山？”

“你到底想去何处？”我还是总跟不上你的思绪。

“我睡了好久了，不然师父带我在这阁楼转转？”不顾师父牵着她的手，只将双手向两旁舒展。“这位僧人隐士，可曾留下什么书画？”

小骨竟然扶着他身子，慢慢坐起来。大半夜，你哪里来的力气？

这处僧房，简朴洁净。小月留宿时，清洗修葺了一番。方圆数十里，妖力净化殆尽，也适合小骨养伤。

阁楼用于歇息，一榻一案。楼下空无一物，是静坐修行之处。门外菜畦已荒，野草未错过春意。沟渠尤在，住满春日的雨水。柴炊还有日间的余温，水缸里盛满月光。

相比绝情殿，相比云山，此处是太小了。但小骨离他那样近，无须回避隐藏，这住处，也又小得可亲了。

各方妖魔纷争，遍布人间的妖力待净化，远远未至暂时的平息。仙界繁忙，各派内外，也并没有幽若指望的“妖魔不团结，我们团结”。云山在神羽之后，两人都不愿回去，是害怕，任何别离的原因罢？先在此处住下，白日带小骨四处走走。

“师父你看，这里有题字！”小骨轻轻喊着师父，和着腰间宫铃的明净轻快，同雨滴一起滴落。听得出，她的声息吐纳，是最晶莹的一串。

小骨说的题字，他早就看过了。就在阁楼上，书几旁。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小骨念来，有少女的柔情款款，憧憬地久天长；有壮士的志义踌躇，也曾举目苍茫；雨中涤净，终是修行之人才有的澹远恬然，至味清欢。

小骨之前，他读过几遍，听她一读，不见听雨中的“无情”，却也不是人间之情。方知在他二人身上，这寓意不是颠倒过来，不是从无情反至于有情，而是从情真到情深。真切如一滴水，一朵花，万象本然，本然万象，并不区分是清修还是行乐，是为天下，还是为你。深广是万倾海水，万丈高天，不是世情笔墨，可堪描绘，也不须清心修行，去忘却。

是从空无到空无，空无间可容纳万象，道海情天，劫难大幸；只是你在中心，天地广大，却不会找不到你。

“师父，想听你抚琴。”

他正有意。

一曲无心，心满天地。天地也小如一曲琴歌，在他指间流转，从她唇中吟咏。

雨声将阑，残夜微曦。琴歌憩息处，宫铃传语清澈。

守护在心的，不仅是小骨的宫铃、他的信物，还有那枚搅动天下的蓝溪玉石。苦得他和小骨几次生死分合，最初也只是他未及顾惜的、小骨的爱和受苦，神祇初心在人间善恶历练中的挣扎。你我间的信物，天地和你我间的信物，我都会守护好，就如爱惜你的初心，引导你的天性。

蓝溪玉石，重又中空。环中是雨声、琴声的空明，洗净纷扰，涤除玄览，天光烛照无碍，万物澄澈无蔽，空心处，自由无限。

“蓝溪玉都空了，宫铃还不实，还要多少历练啊？”

小骨轻轻牵动他的衣袖，娇怯地问，像任何时候一样，不敢太放胆，却没有不自然。

你心中已然通彻，却要听师父说这句话，这是几时养成的习惯？要师父说了你才安心，就如你晨间一定要来问安？

好像很久了，久得不记得这久远之前。小骨不能径直去看书练剑，先要来请安，谨守弟子之礼，无有再甚。遇到任何不安，总要问师父一个答案，牵着师父衣袖，即便睡着了也不松手。又有哪个孩子、哪个恋人，如你这般？

雨声、夜色稀疏，她的笑语更真切。

“天要亮了，快去歇息，早起练剑。明日雨过天晴，午后师父带你去游玩。”

附注：

所引词作为蒋捷《虞美人·听雨》。

《老子》第十章：涤除玄览，能无疵乎？

《庄子·齐物论》：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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