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两军,惨淡收场。
杀阡陌带走春秋不败的尸身,不等琉夏苏醒就离去。
小骨还未醒。
请来徐长老。再不能等。
却来了好些人。师兄,师弟,幽若,经纬全,崔以久……
“不必再劝。”白子画只看着怀中的小骨。用她的无知无觉应对所有人。
“不是要劝你。”师兄最先开口,责无旁贷。一贯严辞相对,此时语重心长。“配药之事你已知,大家确是瞒着你了。但想必你也看到琉夏,她能等下去,因为知道……竹染会活过来。”
“我等下去,却不能……”不能确信?不要说这句话!小骨总要活过来!等不到我就为她去死。
“尊上,”崔以久似有备而来,愈发沉稳不移,“顾老先生死去前留书,说他是凡人,照顾不了小姐多长时日,希望我能活下去,照顾她。明知她中意者非我,顾先生还是看中她身边能有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小骨没有我,会很可怜……
“二师兄,从来以为你大公无私,你却最是自私!”师弟玩转百态,不为情势改。
白子画不由得抬头看了一下,他眼中一样的戏谑和真诚。
“你害怕没有小花花的日子;没有你的日子,却要小花花去承受!”
白子画看着小骨平静的眼目,看入深处,看到其中的绝望。那场弥漫天地的风雪里,他看不清自己中毒吐出的鲜血,小骨拼命要穿越生死的呼喊却声声在耳,一声比一声清晰,清晰地看到她披肝沥胆……你是无论如何都要救我,何不让我安心离去?直到云宫前的旷古一站,我抱着你沉入海水,看着你魂魄丝丝散尽,留给我充满空荡世界的绝望……你怕,师父也怕啊!师父怕,没有你的永生。
“你也不为他人想。你这样去得干净,她又要如何将天地翻搅过来。不是你,这上古神祗,又有谁人制得住?”
我不想听了。什么为了救我又危及天下,我不想听。
“我只要她活过来!”
没有你的天下,乏味得可怕,如何还能全心守护?我只有守着你,有你的天下。
“尊上,依老身看,千骨气色愈发好了,不若再等等?本是可以等到的,却没有等,她活过来,岂不是生不如死?”
徐长老之言沉痛,情境如呈眼前。老天是捉弄他们,想方设法分开他们?还是考验他们,施之度日如年的等待和忍耐?他迷惑了,如何做才对?
徐长老说得是,小骨情形在好转。他何尝不希望等到小骨眼中第一束光照入他的心田。
我可以等,多久都可以,但你一定要醒来!
“尊上,如果让幽若选,真希望是看到师父醒来……不,不,不,不是说想看到尊上昏迷!但尊上是不死之身,师父却……不,不,不,师父会醒来的!师父醒来如果看不到你……不,不,不,师父醒来第一个就看到尊上!”幽若不停摆手,说了一句就否定一句,脸鼓风一般不断烧红。
白子画忍不住笑,渗满苦水的笑容,还是扰动心底一息活水。幽若倒诚实,我也更想昏迷的人是我。小丫头总是心想事成,这次一定要托你吉言!
“糖宝求见尊上。”众人刚走,白子画还没来得及和小骨静处片刻。
糖宝来,总不会也劝他等罢?
“异朽阁不守常法,却不会说谎。骨头会回来,你不能走了。不是我最喜欢你和骨头一起,是骨头不能没有你。没你,她活不下去。所以我助她偷盗神器,明知你会处置她,不会留情。她是为你,我是为她。骨头跟着你,苦总是受不尽!可她还是要跟着你,我也只好向着你。”
糖宝新妇的发髻和异朽阁带来的神秘兮兮的自私拉出一段奇异的距离,眼中偏执点化的真纯却如过往。
“小骨一定能回来?”白子画只关心这一个问题。掩住那个掩不住的伤口:小骨跟着自己,苦总是受不尽……
“若不能,我岂会劝你不要救?”糖宝一问无须答,只是向他心头抛来荆棘。荆棘刺痛不觉痛,只是荆棘冷,热血寒。
“你消息从何而来?”白子画只想更确证。
“自有来处。你不要伤害自己,不要伤害她。”糖宝渐渐收了声,就要告辞。
“十一如何?”白子画想起要问问糖宝关心之人。
“劫难不过,他醒不来罢……”
见糖宝陷入深思,苦色愈重。她一样在等昏迷的十一,又愤恨小骨跟着他受苦。过来和他说这几句话,并非本愿,也只是为了小骨。
今日糖宝处处让白子画感到陌生。她在绝情殿和小骨度过了几年时光,小骨的身影在她身上映合,可她如何是真正的小骨?谁都不是。
“你们多关心一下风希,就算是关心十一师兄了。”糖宝留下一个声音,仿佛叹息,无所祈求间,是郑重的请求。
静静等小骨。山中花木并无开谢,山中花木似已开谢千年。反正他不知道时间。
亲自来配那些药材,带着她飞往医药阁和绝情殿之间。要备一份,才好安心等待。
时刻将她抱在怀中,静止了多少流动的时光。那么多个习焉不察的日子,小骨的哭笑静躁早就成了绝情殿固有的声色。是小骨依赖他多一些,还是他更离不开小骨?都一样,他们是不能分开了。
小骨,你一定要好好活过来!大家说得都是,我救你或不救你,怎样都不对,怎样都不好。所以你要活过来!师父是自私的,私心要你永远陪着师父,私心要永远照顾你,你就成全师父的私心?
不怪糖宝怨我,可是师父真不能没有你。等你醒来,再有什么艰难困苦,都让师父一人来担!
师父带你下山去游玩,好不好?你说江南最近,却总看不尽,我们再去玩赏?还有多少山川平野!师父给你做好吃的,你喜欢的金橘玉树糕,清荷莲心盏,春风香艾熏,桂花月圆羹……想吃什么师父就给你做什么……
总是抱着她说话或沉默,沉默也在言谈,言谈如静默丰实。
开始去看风希。想来小骨对抗妖神之力,和风希处境相联。糖宝说,关心风希就是关心十一了,或许也有助小骨?
风逸和闵沧蔚寸步不离。徐长老也日日必来看望。
风希总是昏睡。风逸和徐长老不厌其烦地和他说话,春风化雨,风希细线勾成的眉目时有一丝轻漾。
“师兄送你来长留山,特意隐瞒你身份,不是想推卸责任,只是想你不被特殊相待。可你总自恃不同于任何人,不愿接受这个世界和世人。人人禀赋于天,自然相异,你容不了别人,又何尝容得下自己?看到你的偏执被邪恶之源利用,师兄痛心疾首。师兄心中,你永远最重,独一无二,像其他所有生灵。你能理解么?
“怪师兄给你虚造了一个天地,却不是真实的世间,你沉迷那些高深之道,一走入这世界,就无处立足。你离开茅山时说不会在意他人如何看,可你如此敏锐,依赖感情和认同。这个世界不能像师兄一样纵容你,不是世界错了,是师兄和你错了。
“你一直忍耐,装作无事,怪师兄不能照应。你想用那些大道武装自己的脆弱,你却是被妖神利用了。你一定懂了,不然不会放弃对抗妖神,放弃求生之望。
“但你岂能自甘懦弱,自己犯下的错误,要勇敢改正!你必须坚强,尊上和花师叔减轻你的刑罚,给你悔改的机会,是至大的恩情和信任,你忍心辜负?回到师兄身边,你还是好孩子!全天下都责难你,师兄也一定护你周全!”
白子画看到风逸泪水纵横,心中也交错许多痛与爱。关爱一人,都是一般用心。风希,你真不可辜负你师兄,不可辜负我的小骨!
徐长老要沉静许多,却也是动情。
“我有个徒儿叫常清。和你渊源颇深。清儿和你一样,聪敏刻苦,善解人意。他也曾遭逢误解,却从不去在意;他也是带着救人之心而来,直到为救人犯下大错,也不怨悔,勇于担受了惩罚。最终他是为救妹妹而死了,自始自终没有怨过命运;我们能做的都有限,没能救回他,他却心怀感激。
“风希,你不要感觉是拿他人作比,待你不公。你个性和处境不同,自然也要不同一些。你身上的诅咒,和世人对你的为难,确是不公。但人世都是考验,磨练你的善良和宽容。你的路,比清儿更难,因此你更当坚强,不要让这世上不公,玷染你心中真纯。师父总是相信你。
“香草一直养在洗心瓶中,等你醒来。你我师徒之缘,并未尽。”
白子画叹口气。为师者用心,弟子几时可懂得?风希若说命舛,终是幸运,善待他的人,不都是呕心沥血?
“你不来我也强行带你来。你必要去看看风希。是他主动疏远了你,但也是事出有因。你不是他朋友?他为你也不惜得罪众人,你为了朋友就不能做点什么?你这样不愿承担,凭什么拥有友谊?”
听到闵沧蔚的声音。她带谁来绝情殿?白子画全不想责怪,这孩子敢爱敢恨,过不惮改,行事果敢间毫无拘泥。她能这样待风希,也是风希修来的福分。
一名弟子战战兢兢跟着闵沧蔚走了进来。始终抬不起眼睛的俞诚,那个只有风希不嫌弃的人。他一惊一乍向白子画等人行了礼,走到风希病榻边。
“风希……我…… 我……我其实还是感谢你,只有你真心当我是朋友……还有,还有……漠矜也来问过你,说你正直善良,是你让他改变了玩世不恭的旧路!”
俞诚支支吾吾说了几句话,再难承受,夺门而逃。
“见……见过世尊!”前院传来俞诚的战栗。
师兄也来……看风希?
师兄依旧肃然不改,疤痕却柔和几分:“风希近日如何?”
“时时对我们有些回应。有时甚至会哭。”徐长老答道。
师兄在塌边安坐:“风希,我知道你怨我。也是我……我没有给你从善的机会,是……我的不是。但你不要怨他人,很多人待你极好,这里才是最高的善。你可以不接受我的……道歉,但不要辜负善待你的人。也不要为难天下人。你并不想为害他人,你我应能达成共识。”
风希眼皮抽动几下,又归入岑寂。周遭空气却已搅动,不再死寂。
“师兄……”白子画和摩严站在庭前,第一次想和师兄说几句心中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如何?”摩严只是看着他怀中的小骨。
“小骨就快醒来了罢。”白子画突然很确定地说,言罢自己也惊讶了。“多谢你们劝阻……”
“琉夏为竹染所做,我尚且未做到。方才去看她,她反倒劝我,说竹染一直最最看重我,是以她也不怨我判下的刑罚,只愿竹染安然回到我身边…… 想来……你徒儿为竹染所做不少,竹染才愿意为她去死。我只想到用琉夏去替竹染戴罪,用琉夏要挟杀阡陌,除去你徒儿和风希来维护六界秩序。我为竹染和六界所做,我心中的关怀和正义,原来有偏差。”
“师兄……”白子画并不是没有怨过,但此刻也不怨了,也教小骨不要怨……小骨和风希都太孩子气,心中没有全局,他们也有错……对师兄,又有什么好怨的?他一心都为长留山。可此刻,他是不会说小骨一句不是。只要她好好回来,还有什么是非?
“师兄,妖神之力外泄是怎么回事?”最终回到这个问题。他如何可能不担忧天下?她如何可能不担忧小骨……
“你说得都对。天地间怨恨恶念都不会无故而生,也不会随死而灭。你从风希身上分离妖神之力时,妖力在他怨苦中四处分散了。他心中不接受刑罚,妖力分离后趁势作乱。他绝望下要丧去魂魄,若不是你徒儿相救,只怕他魂飞魄散,随之妖魔大兴,又要酿成大难。”
“师兄如何确定,一切是如此发生?”暗暗惊叹小骨的觉察和牺牲。师兄原本不接受,此刻比他知道得还快?
“叠心锁里可以看清。我总不愿承认,法术所现,却愈发清晰,直到风希魂魄将散,怨艾之力被妖神裹挟,反噬至我,若非……”摩严重重摇头。
白子画知道下文,是小骨救了风希,救了师兄,也救了天下一场灾难。可小骨还没有醒。只听到师兄苍重之言,震响冬林。
“若非我自以为是,两场大难,或可避免。”
“我总想避过劫难,劫难却势在必然。若非你,也有他人。”他们会理解,我现在却不想去理解。“山中事务繁重,请师兄安心回去歇息。”
“二师弟,你……”师兄几分踌躇的声音,和脚步一样没有迈出,“你若真要用那法子救她,让我来罢……这些年为你做了不少,没有几件是你真正想要的。但是师兄为你,也不是出于师父遗命,长留山责任,只是看着你修行看着你长大,希望你……”
“师兄……”喉头酸涩拥堵起来,白子画说不出话。师兄待他如何,自不用说。师兄也苦了一世,敬畏他的人多,理解他的人少。如今却一改往日,连苦心经营换来的尊严也放下了,和所有人道歉,更要抢着为小骨换命,来成全他们二人……
不,小骨,你一定要醒来!不能走出这一步!
“你还是一直能理解。不似竹染,恨了我一世……”
“师兄心在天下,不是贪图利欲之人。最终都要理解的。”白子画轻声道,这样不会扰动泪水。
“两位师兄何故密谋?是师父责我玩世不恭,你们有大计也不算上我呢?”
师弟又来了。白子画方才心头压着一口气,这才吐出来。可你来做什么?你不是已经劝过了?
“你如何在这里?”倒是师兄先说话。
“大师兄是无事不来,我倒是时常没事,时常来走走。”笙箫默轻咳几声,似要疏散凝滞的空气。“大师兄一直操心你呢,才屡屡拂你的意。他年纪也够做我们师父了,岂能事事考虑我们意愿?你要和小花花去蛮荒,他也将你拦下了。岂不是好?她和你回到六界,不比你们在蛮荒受苦好?大师兄看到的比你看到的要多,这样操心,不仅因为你那时是掌门。现在你可看到了,不做掌门时,待你还是好过待我,大师兄几时过问我的事啊?我从来没听他说过反对。”
白子画正想着当时师兄那次劝阻。
“你若当真作此决定,我不会阻拦你。那毕竟是你的弟子。可是你是六界之尊,长留山的掌门,我的师弟!我答应过师父,会一世辅佐你,照看你,管束你!你今天若是敢迈进这道门,我便也随你一起,一起冥渡去蛮荒!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师兄那时当然没算到小骨要跟他回来,如师弟玩笑不改却真挚如一的解释。师兄确是对的,总要忍得下,看得长远,才有未来。小骨在好转,他若急急去了,岂不害苦小骨,又害苦师兄?
想到师兄,心中一痛。这世上要为他死的,除去小骨,就是师兄了。一者是他照管的人,一者是照管他的人。和责任打成一片的感情,最是沉重。烦乱也好,惧怕也罢,终究要承受,这样才每一刻都不至于忘却人间。原来他从不是无所挂碍之人,有人牵动他心怀,也有人放不下他。除此外的爱护苍生,根本无从谈起!
早就听到师兄在说话,让他心绪纷乱间一阵清爽。几时师兄说话,也能像师弟那样?
“三师弟。”笙箫默的折扇在两人间打开,摩严瞪了回去,笙箫默将折扇收入袖中,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你看起来令人担忧,实则最让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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