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骨始终牵着他的衣袖,紧紧跟着他。他时不时要侧过头去看小骨,去感受手中的重量。
“师父,从去年秋天你致力化解蓝溪玉之力,可劫难还是开始了……师父岂不枉然受这些苦……”想起这些日子,他们苦苦历练,她更是险些失去了师父。
“付出都不会枉然。最终从淙音寺的幻景中走出,妖神之力就不再能围困我们。”
二人为何没有御剑,一步步走下了山。
“师父,妖神想要的那个世界……是否常人真想要那样的世界?”她害怕看到那个世界;更害怕,真有人喜欢那个世界。
“桃源美境,人皆向往,却须烽火涤净。妖神妄图许给人不经耕耘的收获,有违天道,必遭天谴。”一样的话,一样的道理,若是百年前说,一定感受不到这样的重量。天空轻盈,大地却沉重;可有所眷恋,如何能抛开大地飞翔?
人间愈发彬彬有礼了。说话也都轻声细语。
“以……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花千骨惊讶中不敢贸然去欣喜。
“妖神力量减弱,风希的愿望在起作用。”白子画眉目淡然,却凝神细看。
众人没有太多变化,眼中微微多了一许神采,却是脆弱的亮色。不正是风希这孩子的投影?
“我们去找风希。”
“如果是风希的愿望,一定比妖神的好。”
听小骨有些兴奋,却想起南无月的话:“世界按一个人的愿望去构建,总是危险。”
先入目却是风逸。衣衫染了泥泞,脸上皱纹数日间深得容下了尘土和忧虑。身旁仙人尚且奔波劳苦,难为他已是凡人身!
闵沧蔚寸步不离,疲乏之下,没有什么可以掩藏,也不再需要矫饰。傲气消磨,只有愁苦,眼中光亮依旧坚定,更加坚定。
他们走在人间路上,而不是在大地上空。
不远处始终跟进却不走近的,是几名长留山和太白山的弟子。
“我说照这个速度,不到小半个时辰,就要走出这个村子。”
“你好没意思,我们都赌了这么多次了,还小半个时辰!你有本事就说清楚,需要几刻啊?”
“三刻。”
“我看没那么快,这个风希越走越慢了,按他慢下去的速度……”
白子画蹙眉,师弟这两个徒儿,到了这时还玩玩闹闹,也亏了师弟能遣他们出来……
也是他们天性贪玩,这算是无聊中求有聊。这样也好。倒是他过于正经了。
风希走在前面,倒不是行走了,更是踯躅。步步惊疑,眼里幽蓝有一缕不易觉察的淡化,加深的是一种一旦发现就感到触痛的暗彩。
“师父,我们这样去拦住风希?”
见师父一只手拦着她的脚步:“我们先去看看风逸。”他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
“尊……上,花师……师叔!”风逸努力吐出几个字,如刮动生锈的铁锅。他费力地闭上眼睛,长大嘴,失了血色的唇更是刺目。“等……等我们走到……这个村庄……”
“走到?”白子画反问一句。正在这个村庄,如何要走到?
“尊上,风逸掌门过于忧劳……他的意思,依弟子猜,是说等我们‘走过这个村庄’。”闵沧蔚上前道。
风逸吃力地点点头,斑驳的白发在秋风中乱如飞蓬,撕散片片日光。他真是忧劳过度,语无伦次了!
“走过……走过……快近茅山,我……和师弟来这……”
“是说,他和师弟来那,来过那……”闵沧蔚主动小声解释。
“正要和风希说话,若是他熟悉的地方,更好。”白子画点头道。
“系……系……系……”风逸断流的喉咙里不断想挤出几个音。
“谢谢……”闵沧蔚低头道,轻细的话语里听出痛楚的敏锐。
“风逸掌门必须休息。”白子画不可反驳地说道,又看着闵沧蔚。“你照看好。其他人跟着风希,随时传信。”
风逸风尘满面的粗糙中清晰地表现出担忧和不舍。最终在闵沧蔚看护下离去。
“你们看,那里还有一个风希!”
顺着火夕急忙喊出的声音,看到疏林尽头一个身影,茫然前行,身后跟着四个人。面容不清,仙风历历。
“才不是风希,你看他额上有个……啊!”
听到舞青萝猝然尖声叫唤。再看,有人掐着她颈项,师父和另一仙人相对而立。
俱是仙容卓绝,世间绝无仅有,如何一处相映生辉!只是师父对面那仙人,冰雕玉琢完美无缺,额上鲜红一点,似乎凝聚了所有血色,周身再无人的气息。
“冥梵仙!”花千骨惊道。
“小丫头……”冥梵仙看看花千骨,又看看周边的手下。“放了她。”
听见锐器和尘土相撞的声音,火夕扔了剑去扶舞青萝。舞青萝胀红了脸,猛然泄气一般张口说话:“和风希一点相近之处都没有,火夕你又输了!”
“前辈如何在这里?”见白子画和冥梵仙支开旁人,花千骨开口就问。
“我……”冥梵仙微微抬头,顺着稀朗的树枝要看到天地尽头。“我曾经欲生欲死,之后也了无感知了。这世界如何也是这样?就想来看看。看看我……和他来过的地方。突然会不舍……我以为,早就不会了。”
“那……那……这样不感受痛苦,好么?”花千骨还念念不能忘妖神那个可怕的提议。
“我是经了生生死死,百感交集,才有万念成空。才剩下……这些悔意,也是我的安宁。这些凡人还没有尝够人生滋味,就想将这五味瓶打落冰水……” 冥梵仙轻轻摇头。“我没有背叛过我的感受。都觉得堕仙可怕,更可怕是,失落了魂魄,如何在世为人?”
花千骨深深吸入秋日的寒气:“是……是!但如此不是能不受苦?”
“不对!” 冥梵仙空灵的声音凝成坚实的细线,花千骨恍然以为是师父在说话。“不是不受苦,是不感到苦。何苦自欺欺人?上次见你时说,人若取舍不合意,就要不幸。如今看到这些失魂落魄之辈,才知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愿望,岂能尽皆满足?有人敢于投注善于把持,有人敏于困苦难于承受,心性各异,更有境遇不一,各人不过是修各自的道。夺去魂魄,千人一面。不对,不对。我在世上多少时光,这却不能忍受……”
花千骨这才真真切切从妖神带来的梦魇中全然醒来。人人不同,遭际各异,在这世间如何不是千般经历,如何不受万种心绪之苦?岂能说,人有魂魄,能感知,就是不幸之源?终究要各自去修行,去成全,像师父一直身教言传……如果众生都一样了,难道不是最最可怕的灾难?难怪冥梵仙也说不可忍受。假使凡尘之上的师父和其他身陷尘垢的人一样,再无洁净肮脏之别……不可,不可!
“这场劫难,阁下有何高见?”听到师父的声音,清净明晰,整个世界重又恢复了常态,有日光,也有雨水。
“小丫头说得有理,妖神是恶念聚集,恶念还是来自人心。或许不少人就渴望这个不去热爱不去受苦的人间。这是邪念的尽头,总不能纵容了。‘众生’一说,正应了现下的千人一面。在世为人者皆人,却有多少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不同之人。众生不是不重要,但让一人从心回转,只是身边重要之人。此番劫难的关键,恐怕还是在那个小孩子?”偏过头看向缓行的风希,风希离三人还未远去。
“有幸受教!”
“那些日子,我总想救回他……”冥梵仙死死看着脚下的泥土,仿佛要穿透黄土到九泉。那个“他”,自然是他爱而不得最终生吞的兄弟。“死了的人,终究回不来,回来也不是了。但那些日月殚精竭虑,却得到一个法子,可挽救危机中的人。只是……以命换命。”
花千骨接过冥梵仙递过来的书册,目送他离去。前次别过,也是满园秋草。
刚要打开书册,书册就飞入师父手中。
“师父,冥梵仙是给我的……”花千骨急了。万一自己遇险,师父得了这个方子岂不……
“交由师父保管。”师父收好书,才不慌不忙看着她,答了六个字。
这是决计要不到了。她拽着师父的袖子哭了起来。
“不哭了。”白子画拍拍她的头,装作若无其事。“我们去找风希了。”
牵着她手就走。却牵不动那只小手。
“求师父赐还!”小骨拜倒在她身前,泪水滴落在尘土。一只手握在他手中,一只手死命去扯他的衣襟。
白子画看着她小小的身子,又心痛又无奈。这个在他面前跪拜、哭泣、恳求的孩子,他实则无可奈何。
“你收好罢!师父在书上施了法。没我许可,你看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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