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同时睁开了眼睛。桃林中,海天下,只看到对方。对方正看着自己。
从这片净土离去再归来,走了太长的路。所有的疲与惧,伤与苦,在相逢之时,顷刻可忘。但一切已然发生,和未曾发生,必然不一样。重新进入那场生离死别,此时只想将生死的距离,消弭。
一步之遥,迫不及待。
身边之人,终是高出太多!为天下是这样的心,为自己竟也是这样的心!大爱太大,给了整个天下,留给她的,还满满的,成为她的整个世界!
师父愿以死换得我的生命,我却用错来延续师父的生命。师父付出得太多,我错得太大!
不敢看师父从近旁投来的光芒,俯身行礼。
他只是将她抱在怀中。
小骨,你为师父做了太多!多到,师父想也想不到。怪师父不能解你,以至让你牺牲了更多。本当是我换得你生命,你却舍了你生命,来换我的生命。你是我徒儿,你为我尽的义,却比我应尽的更大!
紧紧抱住。只有你的心,我的心,在血气相连中,同声共息。
方才的修行,抑或劫难,积蓄了太多的不能言,当初即不能言。此次大劫前,要重入最苦痛的过往。最苦痛,却不是诛仙柱下,不是云宫海上,而是在他们的绝情殿,在一切悲伤苦弱的开端。
他们不能让对方去死,都默默选择为对方赴死。他们不能解的,其实不是对方,却是生死!
为对方之生,都不惧一死。应当,是这样的极尽生死之力,突破了不能同生的诅咒。
他责小骨,他却也不能见小骨死去。用心实则为一。
“师父,我若早知道你收我时就预备了六年后……小骨就不要……”小骨是多么想做你的徒儿。可是小骨不想你……可你收我做徒儿时预备好了的,竟然就是给我六年幸福,之后……之后就要为我死去!
“你必入我门下。”你想也不用想。你已经超越了命运所能限定,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你的想,有足够的力量。
你所想,也是我所想。没有你,活着并不比死去更好。为了你,我们都要活下去。
“师父……我……必入师父门下!但是……但是……小骨纵然是看到了师父书信,也会……也会……师父对不起……小骨不敢欺瞒师父!”小骨还是会偷盗神器,陷天下于险境,陷师父于不义。
她的颤抖,却在师父怀中淹没。当然记得,每次她这般不顾大义,师父是如何震怒,如何失望,如何痛心!但她不懂得如何让师父安心,她确是这般想的,她只能这般做,她不能欺瞒师父!
“小骨,师父当日也有看不清。以为师父的道在,人不必在。直到你离开,师父方知,人亦重要。半缘修道半缘君。”
师父的意思是,道很重要,人也很重要;天下重要,小骨一样重要?小骨如何能在师父心中……她不知师父心中……她终究是太多不知,当时不知,之后也不知,师父如此重她,她还逼问天下与她何者更重;师父如此重她,她却不自重,重重伤了师父的心!
可是师父……
“师父,小骨……徒儿当时一心救师父,损了天下,终究是错了!”这是一个问题。
问出来,终究不是一个问题。答案确凿无疑。她当时就知大错,如今仍不知如何选择。
《六界续书》初现世,她重见光明,重见千山万海,师父便命她跪在露风石上,重思当年天下和师父之间那个选择。她不得其解,师父却说,修行便是解答。转眼她修到登堂之境,可师父门墙甚高,她真可以登堂入室?她依旧不知道。她依旧和上世一样,只知道,师父若有难,她必舍尽一切相救!
“师父,不仅当日,即便今时,小骨也未必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必要说出来。
她在师父怀中一紧。是她怕了。在这个怀抱中,她感受得切近,其实,师父也不是不怕。师父确是看重她!
小骨啊,师父不想先训话。但你太在意师父的道,你不想做在师父这里错的事。你其实也不想违背你善良的天性,不想损害任何人。你待自己,比师父待你,更严格。
“小骨,去拾来树枝。”
“师父……”你还是要责打小骨……
师父无言。
时至今日,她并无长进,又有何辩解!
桃林就置身其中,几步远就有师父要的树枝。其实她身上就有。但师父让她去拾,她便去拾。
俯下身时,泪水先落入泥土。师父如此重她,她为何次次让师父担忧、失望?师父如此重她,她如何不为师父担忧、视师父作全部希望?这个问题,没有解答。师父说,半缘修道半缘君,不仅修道是正途,人也本当看重!
可是她还是错了!若师父管教了,她就能完成这不可能做对的选择,她不怕师父日日严刑相待。但师父极少施加责打,师父早已让她懂得,修行向善,不是那般简单。
跪在师父身前,高高举起的树枝,和那桃林融为一体。本是一体。泪水让她更不能分清。
师父的桃林给小骨多少美好!师父的天海守护了世间多少美好!小骨要如何珍惜这些美好!师父,小骨要如何做到?
“小骨,师父那日管教你,是要明立场:错永远是错。立场已明,师父并不能强制于你。当年不能,今日亦不能。”
师父……小骨是没有希望了么?
师父……你今次命我拾来树枝,却不是要管教,而是要言明不能管教!心中五味杂陈,甘甜比苦楚更刺痛。
师父不是不重,不懂,却是太重她,太懂她!可她的命运,永远不能在师父和天下间两全么?纵然是师父也不能?师父也……救不了她?
“小骨,师父能做的,只是教导你,警醒你,规避过错;惩罚你,赎改过错。你若执意要犯错,师父不会不管你,只好和你一起走,这漫长的赎改之路。”
“师父,我不想……可是我……”我犯再大的错师父都不会丢下我不管。师父说的,没有过错,大到不能修成正果,这是上天的仁慈,也分明是师父的仁慈啊!
可我这不是带累师父、玷辱师父么?师父安好,小骨如何都好。可师父你说,小骨若不奉行正道,师父无论如何都不会安好!
师父,小骨想你待我好!可你待我太过好了!不要如此好!师父尽了一切,小骨无法不做到最好,可小骨……不是师父,小骨做不到那样好!
“小骨,师父能说的,终究关乎修行。当年不仅你有所不知,师父亦知之甚少,是以你我都错了。错有因,但错终究是错。错也是修行的一个阶段,是要走过的考验。如今,是新的考验,要尽可能少犯当年的过错。半缘修道半缘君,人不从道,亦不会有人。惟有更近正道,才更近大爱光明给人的幸福。”
小骨,师父如何能见你不幸!你的幸福,也是师父的幸福!
“师父……千真万确,小骨若做对了,师父就能安好?”小骨不是不想从师父的道,小骨是怕师父受损!
“你若犯错,何安之有!”小骨心中有至善,带着罪过,是不会安宁的。
“师父……你能保证么?”为何执拗?师父只为道担保,从不为自身安危担保。可是师父不担心的,她担心。
师父你知道么……师父你真的不知道么?小骨不能看着师父受损,小骨也不能……没有师父!小骨是自私的,想要师父的爱护,和当年那个孩子一样自私!
小骨!师父还未让你保证,你却让师父保证!
“起来!”今日不是责你。自有责罚不能尽,你当自行明悟!
“师父答应了……”师父让她起来,她便起来。想也没有想,想的只是,师父能答应……
“不得违抗。”不得依赖师父。不得依赖师父的安好的幸福……
这次依旧是大劫,师父若不能照管,你要妥善选择。
小骨自然不敢违抗。站在他身前,小小的,躬身举着桃枝,春色灼人,生之叹息,宛如临死前的烈焰,焚烧了自己,要留下一切美好。小骨如此站着,离他更近了,可还是那样小,和当年那个跪着说生为尊生、死为尊死的孩子一样。
她不敢违抗,但她每一步都在心中违抗。她句句听师父的,只因为师父还安然。师父一旦有难,她违抗的力量顷刻就能颠覆天地,因师父淹没她的天地……
“小骨,这样是错的!”这是他心中的声音,也这样涌了出来。
她很清楚这错,重又跪下,认错的坚决和犯错误的果断一般。
“谁让你跪的?”谁允许你再犯?谁能给我力量再去惩罚你和挽回你!
小骨听懂了,小骨却不懂得回答。只俯伏在地,每一粒颤栗的尘埃都和她一样无措。
“师父责罚……”
“你说该如何打?”他换乱了心神和言语。
“师父……”哭声转而坚定。“请师父重责。”
“小骨,你知不知道,你犯错受罚,师父和你一样苦!师父苦莫过于此,你便是这样为师父分忧?!”
他再无法心平气和。伸手夺过那树枝,掷在地上。
“不许去拾。”见她要动,低声喊住。
小骨动也不敢动了。她的战战兢兢,总让他不能不怜爱,更让他不得不严待。小骨,师父是看重你!你若不看重自己,恣意妄为,就是损害师父了!
可是,让她不顾师父,也太过艰难。师父懂得……师父该如何教导你!
不,一定有法子。小骨也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了!
“小骨,你的人生,师父总会尽责,你是师父最重要之人。惟独你人生的意义,不在师父的选择,都在你自己。你若从光明,师父便与你同在光明;你若向黑暗,师父便与你共陷黑暗。但师父相信你,你心在净土,罪苦世间亦能奉行正道。师父还是那句话,不要犯错;实在犯了,就改过来。”
“师父……师父知道,上世在绝情殿最后的……小骨最大的希望就是,师父给我改过的机会,不管我会受怎样的惩罚……”她深知这是滥用了师父的仁慈,是辜负了师父。但恐惧和愿望都太过强大,她渴望向善,渴望师父不弃!
“小骨!”你不可以想,先犯错再受罚。错若太大,你我都受不起!“小骨,记好了,师父不会不给你机会,但也要上天给师父机会。犯何种过错,即有何种承担。师父若处死你,就等你来世;若散了你魂魄,就同你一起消失。”
“师父!”再说不出话,跪在师父脚下,抱住师父的白袍。不敢看,尽是师父的色彩,没有色彩,一切色彩。师父是她的一切,如何能为她牺牲一切!
“记住没有?!”
整个世界都是师父的声音。
记住没有,你不好师父就不会好,你不走正道你就不会好!
“弟子谨记!”
赶紧应答了。思考只能在应答之后。
师父是将自己的命运与她相连。她只想与师父同幸福。若是患难,不要与共,只愿独担。
师父何曾不作此念!
但师父心中只认正道。也认她。她若走了邪道,所有罪苦,这世间最洁净之人,要为她担受!
她若犯大过,就是带累师父,玷辱师父。她一言一行,都不能置于师父之外。对自己负责,才是对得起师父。
师父说,可以为她的人生负责,却不能为她人生的意义负责。可师父必然与意义同在,她并不能损害师父人生的意义。她只是应当少犯过,不能损害师父的人生。
是不是,对小骨太苛刻?要求小骨做的,是他自己也做不到的。他不会不顾小骨,就算那是错的。但是,不会错。他当时就知道,顾念小骨,永远不是错。人和道,一样重要。
也许,他也不全懂。只是知道,必然要走正道;若走错一步,必须改过来。正道若此,正道不弃从善之人。待小骨亦如是。必然要顾小骨。
小骨不敢看他,更不敢不看他。终究还是他来说话。
“小骨,人力在天命前,终归渺小。但人并非卑微。你我曾用尽全力,在不能两全的大劫前保全。可见世间未有绝无可能,是以也不当绝望。知其不可而为之,则并无不可。这世上,只有不当。要拿出当年的勇气,也要持有一贯的道心。”
师父还能同你担保什么?修行艰难,历练艰险,从道,重人,本不问善果,只有正因。但正因必然得善果,不能解答的,正应信仰。
“师父。”小骨应得庄重,却是唤了句“师父”。俯身行礼,他没有拦住。
“师父,小骨……小骨……”小骨自然不是师父,没有师父的道心,但是小骨也想师父知道,小骨并非心中无道!可小骨的道,也值得在师父前说?
终究应当说。她再不足、再不是,也是师父看重的徒儿。为她一星善念,师父用所有日光去点燃,她也要珍惜那毫末之善。
她从师父之道,亦是真心!
“师父,小骨见了师父的大光明,永生难在黑暗!东方,杀姐姐,待小骨都好,但小骨从未想过要同他们去。小骨不是……只贪图师父爱护的孩子,小骨也想从师父的道!只是师父的道太崇高,弟子时时痛感难及;师父的爱护太温暖,刻刻不能相离。但小骨……不是……”
被师父拥入怀中。她说不完的话,进入师父心中。
“小骨,师父从来知道,师父从来知道你的向道之心。是师父不知,你也需要爱护……”师父也需要。“人总有弱点,是以道高于人。悲苦和脆弱,不是不可谅解。但人既修道,就当自求更高,高于人。小骨,你我都当,竭心从道。道之福果,自有天赐。”
小骨俯身一拜,再抬起头来,方才忧惧、失措、罪咎,一扫而空,额间庄严,眼底纯净,庄严纯净生出欢乐,光明。
小骨还是这样单纯,师父解释几句,就不再挂怀过去的罪责,未来的险难。其实,真道原本简单。原本单纯如你。
“但是师父……师父恕罪!”但小骨还是会不安,这是安定后的不安。安定因为献身师父大道的决绝,不安因为要消除最后的疑惑。
是的,他方才说的,还只是大道理。他本来想先说更性情的,可小骨总将道置于情之先。师父严训之后她才敢说出自己的感受:“师父不在,和在,自然不能一样。这个,我学不会,我不会长大。”
小骨说得毅然决然,不是任性,而是认清了自己的心性,知晓了道和情的份量。他也懂得了真正是道,则不应排斥情,而恰恰是因为深情,才能进入每一个众生的苦与愿,才能参悟世间至道。
“小骨,师父也要你在。情不是可断,而是要将这跟线牵入修行之途,连同天地,绝境开朗。你知道情有多么重,才能体会众生如何向往幸福,你才能爱人如己。困扰中才能明晰众生超脱烦恼的渴望,才能去用心教化,因为这也是解答自身的疑难,洗净自身的罪苦,救赎此心此世,亦是道的实现。”
“但是师父,你说如同爱护自己,如同教化自己,小骨怕,小骨会不会解错了师父的话,会为一己之私?”
“你自己也应该幸福,人世幸福,本是累积。这也如同,教化众生,不能不自求明悟。懂得这样的累积与相连,你就不会为了一己而损伤他人。你还不懂的时候,触犯了劫难的关键。你抱着侥幸之心,以为不会危及众生。但劫难也需要解答,你带着善心,比带着恶念更能应对劫难。”
“但师父说善心,小骨害怕也不尽是善……”小骨低下了头,小骨说这句话时不敢看着师父。
他知道小骨心中不敢说出来的。只有他能让小骨免受折磨。
“小骨你看着师父。”稳稳扶住了她双肩,要稳固她的天地。“你对师父,从来用心纯净。你对师父的虔敬,对善的坚守,——不报恩如何是善?——实则用心更高。只是当时,师父不能理解,你也不能理解。”
“可师父,那毕竟是错的。”小骨今天认了真。小骨一向很认真。不清除最后一个疑问,你怕错解了师父的教导。
“是错的。但不作为才不犯错。勇敢走向极致,必然要犯错。犯错要承担,你承担了,也挽回了。今日的你我,已非昨日。小骨,相信自己,你可以应对。”
“小骨记住师父的话。师父恩深义重,小骨定不辜负。”
小骨拜倒,庄重如最初的誓言。
扶起她来,抱在怀中,如同抱住她的脆弱,他的脆弱。从而不再脆弱。因为要守护共有的美好。美好总是易碎,总是对之不舍,从而为之坚强。
“小骨,你真的想,不要认识师父才好?你梦境里就这样想……”这是师父的脆弱,师父怕失去你,怕失去你的心。
“不,不是!”小骨急了,急切地要表明自己的心意,即便师父是知道的,“就算师父厌恶我了,就算处死我之后我也活不过来了,我还是要做师父的徒儿。在师父身边待过,受过你的教诲和关怀,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换!”
心怀湿暖如春。没有这一瞬的温情与触动,千年也是枉然。
只有道的冷硬,没有你的温暖,师父也不想要那样的生活,也再不能。
紧紧抱住小骨,再也不想分开。马上就不得不分开,要留住怀中的温暖,心中有的坚定。纵有千难万险,天上人间会相见。
花千骨之半缘修道半缘君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