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在师父身边,最后一天了。一大早预备起筵席来。心中太多痛楚,还有太多美好。她哭了好多次,没有泪水,但那是真的哭;笑了好多次,似乎没有原因,其实是有的。
生辰前的这几日,师父从清晨到入暮,都陪着她,练剑,抚琴,读书,对答。这做梦也想不到的幸福,她害怕,害怕是必然会醒来的梦。
但师父如此认真对待,她岂能稍有轻怠?不允许自己有一丝走神,她也十分不想。这是在师父身边最后的日子了,她想珍惜。
师父可谓是,不想遗漏修行的每一个阶段,每一处疑难。师父的话,总不好懂,但她从来是记在心中,反复温习。
她离开绝情殿,去做让师父痛心的事,师父再不认她了,她也会温习的……
“小骨,此套剑法名为‘天机’,天机不可得,人事却可尽。剑法要领亦在此,专注在己,无求外物,亦无扰于外物。若有难解无措,也要记住,不是速求一个解答,而是专注修心,自有突破之日。”
“小骨,大患剑法,意在‘无执’。吾所以有大患者, 为吾有身。你此刻不懂,却可记住,不要执著得失。修行亦好,生命亦好,总是顺其自然,祸福自有转机。用剑时,切忌太过用力。人生致力,却不是执拗。这世上没有死结,却不能死死去扯住一根线。”
“小骨,不论是琴是剑,还是人生,都要一路走下去,不要沉在过去一音一式的不足,或是困于一个无法挽回的过错。要让其过去。你琴中有滞,不必如此。不必想,过去之过,不能改;今日之难,不能克;未来之患,不能渡。小骨,切记勿作此想!没有过不去的坎,不要多想过去未来,只要用心,将你的剑舞下去,琴弹下去。”
…………
小骨都会记得!小骨就要离开师父,恐怕要回不来……但小骨会记住师父的话,地狱也熬得下去!
“你不怕,你这样救她,他能给你的,却是一个地狱!”
耳畔响起糖宝的话。
糖宝是为她着想,知道师父的原则,不会为她徇私。偷盗神器,如此凶险,难说不被发现,难说有个善终。何况,她已经做了背叛师父的事,就算师父不知,她也无法安然待在师父身边了。
糖宝为她寻来一个密法,不用说,是异朽阁的法子。要和异朽阁签下契约,服下丸药。救得师父后,她就从六界消失,师父自然也不再记得她。在六界之外,在异朽阁,她能永远活着,没有任何责任,能追究到她。当然,糖宝和东方,会陪着她。
“我不要!做下这样的事,我不想逃避责任!”
“你担不起这个责任。而且让尊上知道,让尊上记得,尊上不仅会处置你,也会永远为之不安!”
“师父……但是就算师父不记得,我也记得,我还是会不安!”
“你不会记得的。你从六界消失,你在六界的记忆,也会消失。”
“不要!”
那日她对糖宝喊出那个恐惧的声音,贯穿了这几日,甚至压过了之前日子的恐惧。
“我和爹爹都会待你很好,我们一家人会很幸福!你就算……不喜欢爹爹,她也不会逼迫你的,你还当他是……好朋友。我们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比跟在尊上身边,有天下的责任,有天下的患难,要好?”
“不要,不要!我不要忘了师父!师父是我生命里见到的最大的光明,从此我不可能过什么安安稳稳的生活。我只要跟随师父,没有别的幸福!我……我不能跟随了,我也不要忘了这样的至善。救了师父,我任凭师父处置。逃避责任,忘却光明,我只会更苦!我现在就很幸福,因为师父在,因为我能救师父,因为师父会一直在,就算我不在!我现在也很安稳,师父走的是正道,没有比走正道更安稳的了!”
“骨头,我知道你!我帮你寻了这个法子,知道你未必会听。没有……没有关系,生生死死,糖宝反正和你一起!你要盗神器,我就帮你!你不要劝我!你以为你劝不服,难道我就劝得服么!”
糖宝……谢谢你!
糖宝没有和她筹备筵席,她说不想看到尊上。
“她不懂你,为了这个过错,就能狠心责你。以后还有得你受!”
但是糖宝没有忘记嘱咐她喝药。
“不是东方寻来的药?”她还是怕,她不要忘记师父。
“你放心,我知道你想做的事,必须要做。我才不欺瞒你。药你安心喝,是他给你熬的!”
师父……师父亲手为她熬药?师父真的待她很好,不是糖宝说的,不懂她,只会惩罚她的过错。糖宝就一个“他”字,可见介意师父,是介意得深了……没有……关系,你肯帮我救师父,就好!
师父是真的待她很好。而且师父懂她。
师父是光明正大之人,永远不会想到偷盗神器的歪门邪道,不然早就要猜到了。但师父还是猜到了,看出了她所有的惶恐,因过去,更因未来。
师父却和她说,没有不能改的过。小骨……不知道……小骨希望是真的!
师父你会狠狠惩罚我,然后促我改过么?就和前次一样,你没有放弃教导小骨!
但是,前次师父也说了,下次就是用剑了。小骨还有机会么?
她又有了新的希望,新的焦灼。
本来,她是不相信,她还有什么希望。
师父要我一定走下去。我走得下去,为了救师父。但我回不来了,师父不会原谅的。师父要我相信自己,相信师父。我相信师父,但我自己不可信了。师父是要一直引导我,可我已经背叛了师父的道。
知道师父会处死我,痛楚不堪。可知道师父要一直给我机会,这岂非更大的折磨?不过不会的,这样的过错,大到师父想不到,没有机会了,没有正果。
师父你待小骨这样好,小骨更舍不得离开了。但小骨最是舍不得师父离开。所以,还是小骨离开罢。
但是……还是谢谢师父!在师父身边最后的日子,师父给了我太多!得到过,小骨已经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就算……师父这些日子没有陪小骨修行,只是日日责罚,毕竟师父挂怀我。我以后,怕是连跪在绝情殿受责的机会,也没有了……
可是,听师父说着说着,她开始相信,师父说的,比她想的,更有道理。而且师父让她练剑,看着她一招一式,有多少她的心力,有多少师父的教诲。她的心,莫名安下来。她以为她在混乱无边的大海,师父却有镇海神针;她以为她背弃正道、早已无力修行,师父的正道和修行却永远是可能。
因为是师父,因为是正道。师父的教导,如何会错?师父说可以改过,可以修成正果,那就一定能!
可师父……为何要说这些?师父是预感到了么?师父想告诉我,即便有那样的一天,依旧不能放弃向善。而师父,也不会放弃我?
如果,真的可以?如果真的可以,小骨什么惩罚也可以承受!只要师父还当我是徒儿!!
但如果……师父知道我心中不洁的情感,就一定厌弃我了!这个罪孽比偷盗神器还不可挽回!师父一定要赶我走……不知道,不要想。偷盗神器,师父更可能不原谅。不,我心中的情感,打死也不会说的,师父绝对不会知道!不管师父原谅不原谅,我要救师父,知道这个就可以了!
预备筵席,可要专心些!不能将这乱七八糟的心绪,呈献给师父。也许……真的……也许是最后一次为师父做饭了!
不,希望我还可以回来!
不……不要想了!
需要化一块糖。糖没有了,要去一旁的房间取。
跨过门槛,听到腰间的铃铛。师父的信物。师父赐给她这个铃铛,立誓要教导她,还立誓此生只收她一个徒儿……她把铃铛炼化得晶莹五彩,她想师父为她骄傲,她也想好好跟随师父修行。她就想这两样,这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事,最幸福的事。
师父会不会驱逐她,然后收其他人……不要!可你如果做了让师父羞耻的事,师父将你清理出门户,你不再玷辱门墙,岂不是好事?
不会,不会……是了,我床头那簇桃花去了哪儿?是师父有次去人间,师父记着小骨,给小骨带回了人间的月饼。扎月饼的彩线,经了师父的手,小骨哪里舍得扔?就织了这簇桃花。如何找不着了?绝情殿再无他人了,糖宝也不会动。难不成……是师父?不可能不可能!
但是,师父会不会过来送药,看到这桃花,想起过去的事,也想留个纪念?师父会想起?师父会记念?
可是,师父是真的很看重我。我是不是不应该……不,应该救师父!如果有别的法子,小骨真的不会走这一步!师父,对不起……
师父,小骨可以留一点你的东西,作个纪念么?以后刀山火海,大苦大恶,都记得你的光明洁净。小骨,为了救你,要闯大祸,但是小骨不会去为恶!师父教导的,再大的罪业苦难,只要坚持善念,都可以回归正道,小骨会记住,万劫,不忘!
就算师父不认小骨了,师父教导小骨的,小骨都不违背!小骨……不想作恶,小骨救了师父后,决不做第二件恶事。如果……师父不处死我的话!
小骨,已经做了恶事了。
那日师父毒发,和她……很近。贪婪殿下面传达事务的李蒙过来,正看到。李蒙是个完全说不通话的人。也活该她遇到,本来不值得听她解释任何。但是,这次万万不可!她情义败露也罢,这次可是要毁了师父清名!绝对不可。
但是她真的不想杀人了。神农鼎中毒,是中了蓝雨澜风的幻术。她不是师父,就钻研起这邪术来。第一次,为了掩盖她的罪过,她用这旁门左道的术法,消除了李蒙的记忆。
回到绝情殿,师父还躺着,白袍染了血污。师父……不,师父你不要记起,你只是毒发了,是小骨想和师父更近一点……师父,饶恕小骨,小骨……要消去你的记忆!
不能被李蒙发现,也不能被你发现。小骨在师父前,什么错都可以犯,甚至偷盗神器、为祸苍生……但用心不洁、玷辱师父的罪,不可以……不可以也已经犯了!不可以……让师父知道!
不可以……她昨天又遇到朔风了。不是……每次聚会都有她。但是,是朔风又和她说话了。而且单刀直入。
那是最后一次和同门聚会了。大家和往日一样欢乐,争着吃她亲手做的好菜。可她在心中,已经默默和每一个人告别了。
孑然一身,离了欢闹,要回到绝情殿。再欢乐,也不是属于她的。师父有难,她不能安心欢乐,更不能安然看着师父离去。虽然,她想救师父,想报恩,毫无高尚。
“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有个声音。能这样用一个问题吓到她的……她险些以为是师父。
却是朔风。她笑了笑,既不想笑,也知道瞒不了了。朔风应是那天送她回绝情殿,见到师父了。
“师父他中了剧毒……”第一次和人说出来,这些日子的苦楚就这样呈现。可是她马上紧张起来。“此事非同小可,拜托你一定要保密!”
朔风不会乱说,就算她不说。但是一定要嘱咐清楚!
看向朔风。都是她需要道别的人。他还是那样不站在地上,静静漂浮,宛若离世,一张面具上,眼睛却堪比最耀眼的星辰。这个人,好奇怪!
“所以……你会失血虚弱成这样,就是因为尊上吸你的血延缓毒性?”
他开口说话。你如何能这样说话!
“不是的!是我非让师父吸的!师父都是为了救我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声音很小,却句句是喊出来。师父是何等人,如何会借她的血苟存?是她不能不救。师父是何等人,如何会中毒,都是为了救她!她更不能不顾!
“你这些天心事重重,闷闷不乐,就是在想方设法,要救他?”
她点点头。有一个人知道,似乎不坏。她这就要走了,以后闹出多大的事来,还有一个人知道真情,知道她行了恶事,不是有心行恶。
“你已经找到了?”
你……你问这样多……你问这样多做什么!
“不要不承认,不然你现在不是这么镇定又坚决的样子。你宴上说那些话,分明是向我们告别。解毒的方法很危险?”
你……什么都说了。她只能点头。
“需要什么?”他是一句废话也舍不得说啊!简明扼要,就把她要走的路线,画了出来。这让她害怕,也让她,无由信赖。这个人,本来没有一丝邪气!她已经被罪恶沾染了,但是朔风不是。
“女娲石。”她也说了出来,终于说出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就只从东方口中说出过,自己不曾说。她觉得没必要瞒朔风。甚至,这样大的过错,需要一个正直的人知道。也许,到那一天,让师父知道,也比瞒着师父,要好!罪行加上欺瞒,罪加一等!但她的用心,罪上加罪,却不能说!
“你想集齐所有神器,让女娲石复合归位?”
啊?她又忘了,朔风在。朔风如何,身子要立不稳的样子……你又不是我这样失血。不!你刚才说什么?你都知道,我要做什么!
她只能,又点头。
“决心已定?”
“只要可以救师父!”这个回答,不用多想。她其实想了很多,但是想再多,都不会让她退缩。师父若不在,她无路可退……
“那好,我帮你。”听到朔风叹气,他竟会叹气。但他叹气后,更坚决。
“绝对不行!不能让你也冒这个险……”而且,你为何要同我去!无辜就让你犯死?我不知道我能否活着,如何能拉上你?不可以!
“如果真那么危险,两个人的话危险就少了一半。你相信我,我可以帮到你。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你这么坚定做什么?你什么时候这么多话!师父近日也很多话。不,和她解释,师父并不吝啬说得详实……我是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这干你什么事!这是我师父,你为他去死,何必啊?
“可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若不算上我的话,我要是说了出去,你可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你……”你……你居然笑!
“尊上不能死。这也不是全为了帮你,也算是我为仙界做点事。”
朔风……你为何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忧伤!好像,你也在告别什么……
“我和你一样,也是尊上将我带回的长留山。”
“啊?我如何不知道!”
“几时动手?”朔风没有回答,却问她问题。这个问题一问,她的行程也就定了。
“明天晚上。”可是……“你真的要去?”
“你有充足的理由。我也有。”
糖宝说她固执,她固执还算有来由。朔风,他说他也有充足的理由,他也有非这样做不可的原因?可是……才不是什么风险减少一半,不会是多一个人才好……我可以死,只要救了师父再死就好。但是你,你不能有任何事!
“我说我没什么喜欢的事。但是做要做的事,就很喜欢了。千骨也有要做的事,也是喜欢的。”
要做的事?师父也是做要做的事,守护天下,就是喜欢的了。我自然……是喜欢,没有师父,喜欢的也都不喜欢了。你要做的事?你说你也是师父带回长留山的。自然,受了师父的恩,任谁都不能说不想回报的,即便,朔风没有她一半幸运,他没有机会跟随师父修行。
师父……会不会也有一点……喜欢,不是喜欢……是喜欢守护天下,也喜欢教导她呢?师父这些天待她这样用心!她一个过错,反而因祸得福,得了师父如此切近的关怀,从日出到日暮。师父以前也很用心,只是她以前让师父放心,师父不用经常来看。可是以后,师父要失望了……
师父……师父还让她答应:
“小骨,答应师父:师父去了,你要好好活着。”
师父说得那样沉静,实则那样沉痛……
“小骨。”师父在唤她的名字,如果说有责备,更有期待、关切,一如既往。她希望永远如此。
“师父。”她伏拜在地。“徒儿谨记。”
她不是怕答应。师父不会去,她一定能救师父。她是……太感动,师父这样了解她,了解她没有师父就无以为生;也这样看重她,怕她不能一个人好好活下去。师父是否也能理解,小骨一心要救师父?师父能否……在小骨犯下大罪后,给小骨一个希望,回到师父身边,不管要受怎样的磨难?
“小骨,为师是让你答应,不是让你听话。”
答应?听话?我只能听话,师父这样说了,我就应该做到……
“小骨,你的人生要如何过,师父无法规定,总是你自己走出来。但师父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光明,欢乐。这须是你自行选择,师父只是,希望你这样选择,希望你答应师父。答应了,就要做到。”
“师父……”师父要给她管束,还要给她自由!师父是一心希望她好,没有师父管束了,也要好好活着;师父不在了,师父这样的心还在。而且师父说,光明,欢乐。师父从来不是要求她创建功绩。从收她入门时立誓那日起;或者更早,从看到那个孤苦无依、一身煞气的孩子开始……师父是希望她好,没有任何其他的用心!可是师父,你不知道,没有你,小骨是无法好好活着的,光明,欢乐,都不会有!但是师父,谢谢你这片心。小骨无以为报,只有……师父让小骨答应的,不会成真,这样小骨也就不会违背。
师父要好好活着!
“徒儿答应师父!”说出这句话,却是平静的,甚至笑了。
小骨只想,师父说的,没有改不了的过错,是真的。只要师父给我机会,无论有何种苦痛和刑罚,小骨都会好好活着。
但是,如果师父不给我机会……师父好好活着,就好了!
她好像……有点明白朔风的忧伤和坚决。她不知道,但是朔风也是在和什么告别,和什么宝贵的东西。可是他说他也非这样做不可,也是为了,真正要做的事,他甚至也说“喜欢”?
不知道朔风。但是,她是真的很忧伤。太阳快落下了,很快是她的生辰筵。之后,她离开了师父,背叛了师父,太阳还会升起吗?师父还会……陪她吃晚饭吗?
反正,师父必须救。如果不能在师父身边好好活着,那么,就让师父好好活着。
筵席都打点好了。她一直在想,想了太多,太多苦痛和幸福,但终究是幸福的。能在师父身边,度过七载时光,胜过人间千年。能够救师父,不是束手无策,胜过她死一万次。她一直在想,每煽一次炉火,每洒一勺香料,都在想。却无比专注。
还剩下一点时间,该稍稍装扮一下自己。她从来是这样束两个发髻,她不知如何改变。找到三个月前,她在人间带回的两环碎碎的小绒花。那还是师父带着她寻山访水时。那时她日日望着师父白色的衣袍,碎步跟在身后。她遇到这两串小花,爱不释手。花很小,和她一样。纯净的色彩,却仿佛是师父的,没有色彩,却是至高的色彩。她每次求师父买什么,师父都不反对。那时多好啊,和师父在人间,是看不尽的风景,如何入了雪山……雪不也是和师父一样的色彩么?想到哪里去了?是了,一样的色彩,那师父一定过得去这个难关!
她还请轻水为她赶制了新衣裳。还是她一贯的浅绿衣裙,她也不知如何变化。但是边纹有了精细的刺绣,那是她做不好的。轻水这几日都没歇口气,她说了句想要新衣,轻水立马就答应下来。还好,你从来不多问。不然,这件事太重要,重要到,你不敢为我缝制新衣了。但是我是真的想要新衣的。
桃林下盛筵一方,珍馐已是琳琅。她只是抬头,望着桃林。
师父……会喜欢罢?师父的桃林。在那夜,她的血水顺着雨水流开,桃林枯萎了许多。她日日看着,满心疮痍。她想从长留山主岛移植一些上来,又怕师父责她不安心思过。可是,今天是……可能是最后一天了,以后小骨能否回到绝情殿,还未可知。师父的桃林,千年如此,不能因我残毁。师父还会在绝情殿,守护苍生,千年万年,这一切都不要因我留下瑕疵。师父也可以……忘记我。但是小骨会记得,这些桃林,是小骨亲手栽下的。也许,师父……偶有一日也会想起?师父想起的时候,不要太过生小骨的气!
霞光绚烂,是最美的日光。可惜,就要落下去了。师父才是那个太阳,此刻还坐在她身旁。明天,太阳是否还会升起?此后,小骨能否再这样侍奉师父身旁?
且尽此刻。且尽此生。
不住地往师父碗中夹菜。今日每一道菜,都是师父喜欢的。七年来,师父都陪着她吃饭,都动不了几次箸。师父满意的时候,也不见笑。但是她还是感觉到了,什么是师父喜欢的。长年累月,有了这满满一席。
如何也不怕了,一次次夹菜,一次次触到师父的目光,甚至触到师父的衣袖……她心中阵阵颤动,细细荡开在她心田,深深渗入她心中,那样的欢喜,伤痛。
还和从前一样,师父看着她,师父的目光并非和暖,却朗照,在她人生处处;恒久,从有她之前,到无她之后,天长地久,她的天地也因之而定;静默,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他这般守护世人,她知道。
大抵,是最后的时光,她反是不拘谨了。她只想好好陪师父用一次饭,她只想让师父看到她的欢笑。是师父带给她的喜悦,是绝情殿这个家中,每逢日暮的晚席,也如每日的晨课,也如拜师的仪典,修行让生命庄严。但这桃林中的筵席,还有一点人间的温度……她想将这些留在师父的记忆,也是留在自己的记忆。
“师父,可否将你的伏羲琴拿出来?徒儿想为师父弹奏一曲。”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禁不住晃动了身子,想起她以前在师父身边蹦蹦跳跳的时光来。这些天她都笑不出来的,都哭不出来的。此刻,是笑也是哭罢。可师父看到的,和她看到的,都是庄重,恭谨。日日如是,是以今日如是,纵山雨欲来,山海剧变。
师父轻轻点头,取出琴来。她起身,双手举过头顶,接过琴来。
琴抱在了怀中,沉甸甸的。这是师父的恩赐,她得以聆听天音,登临绝顶,常在光明,可她要背叛了。这也是师父的信赖,神器重物,天下公器,师父的使命本当是她的使命,可她要辜负了。
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
这几日,她苦吟不得。生离死别,诉诸琴音,也只若人间常景常情,总是相逢少,盛筵难在;多有不从心,万册难书。师父大爱光明,恩深义重,谢之不能尽意,慕之常恐亵渎。
回环吟唱平淡,字字觉来心惊。
乐之始作,其音轻无。仙山花海,尘寰涤净。她来自人间,见其幻若真,终是应接不暇,真幻难辨。当白衣仙人从天边走近,她惊叹其美,其美太真!她涉世尚浅,顷刻却悟到,不着一色是至高的圣洁,众目所归只在心怀苍生。近旁伫立,天地确有至善,天地因之久长。方才盛景,亦真亦幻,人生至此方知,真正的色彩。她生命真正的色彩,是跟随那光明。随手拨响的琴弦,从此用心弹奏,主调已定。
音随心起,急弦切切。一朝沐浴光明,永生难耐黑暗。约定了一年之期,不敢多去仰望,绝情岛孤高,遥遥无期。只是埋头苦修,血汗实多,仙缘过浅,不惧不顾。定住琴弦两端的,是那个光明的身影,冰玉之声的沉默和奥涩,她的生命在此间展开,心声顺着弦音流露。她最深处的惧怕,惟一的惧怕,是那两端断开,她的生命从此要沦落暗哑。绝不能断了和那光明的联系,必要拜入他的门墙。抚琴不觉其苦,为那往后华章,丝弦坚韧,更胜生命。
初章已毕,由急而缓。她在绝情殿醒来,桃花似曾相识,海天一见惊喜,一年伤苦尽忘。惟独惧怕不忘,至善垂爱,光明恩慈,她一心跟随,总当堪配,她一日不敢荒疏了修行。但琴弦就在他手中,两端的空间,是这绝情岛,他独对她一人,朝夕教诲;是从这岛上看到的天下,他眼中心中的天下,她不用去独对。她醉心于修习,常日难见的师父,当她用功时,师父无处不在,她无所忧虑,天地完满。日日是同一曲,日日是新声。
琴音一转,波澜初惊。下山历练,拼死抗敌,她作为师父的徒儿,别无他路;她作为师父的徒儿,有所期求。如她所料,师父救回了她。超乎她想,紫薰姐姐道出了她所不知。她跟从光明之行,竟怀不洁之心!琴音不再清澈,指尖心间滞结。但她万不能舍了这琴弦,她生命的意义早就融于其间,舍此无生。她只好怀着隐忧,弹奏下去。
郁而后舒,音转开阔。师父携她泛舟,沧海月明,一无纤尘,一无他人,是另一个绝情殿。水月镜花,难见师父身手,不为对敌,只传修心。她心中有惑,如何成了孤独的太阳。师父却倾听她的愿望,带着小小的她,走遍天南海北。世界广阔,但身边只有师父,她不必去想多余的情愫。历山历水,琴音重又清明。
大雪封山,弦惊欲断。幻境里她拼命救师父,真景里师父舍命救她。在雪地,负着师父,早不是来时的欢乐。将琴弦和生命延伸到极限,不相信会断,因那为她上弦、为她定音、赋予她乐曲全部意义的人,此刻需要她来支撑。不害怕会断,光明在天地在,她死而无惜,光明熄灭她生又为何!
余音袅袅,琴心不死。她是不舍得死,因生在他的光明中。师父竟也顾念给她的光明,在他们最后的乐章倾尽心力谱写。师父不弃,她已奏出了一个毁掉整个乐曲的音!小骨感谢师父,这个曲子已经写不下去,再写下去也不是了。但师父呕心沥血,更胜往日,小骨会一直记住。小骨的琴,奏一己之音。师父的琴,无私容天下。小骨愿断了自己的弦,为师父接上。小骨知错,请许小骨,以天下的名义,自私一回。就一回。之后光明弃我,我不弃光明,受死苟活,都不改动师父定下的音。哪怕,再也不能发出声音。
小骨的弹奏……结束了。师父……你是看着小骨弹奏,如同你照料小骨的一切,自始至终。琴是师父所授,一切都是师父给的。师父心中是否也有一些小骨留下的记忆?自然……小骨不能为你增色,但师父心中,容得下整个天下,也会……留给小骨一小方天地?
琴声中,师父好像忆起了什么;好像,忆起了很多。谢谢师父,一直在听。谢谢师父,一直能够听懂。甚至这些日子,她的过错和苦弱,期求和担忧,师父都愿听,都能懂……师父的酒盏,拿起又放下,终于久久停在空中,师父也是不舍么?手中弦紧了,感到师父也握紧了酒盏,小骨最后一次敬师父的酒。
师父,你是预感到了么?将要发生,将要失去。不过发生,我会尽力不危及天下。失去,绝对不会失去师父!师父……也不会失去什么。师父你忘了小骨!
小骨不想……你忘的。最好是师父说的,没有改不了的过错。但是……你可能不会原谅小骨……那你就忘了……忘了小骨的不好!
师父看着她的目光紧了,松了。
师父还想……为小骨把握命运,不想我走错这一步。谢谢师父!但是师父,小骨的命运已经定了。
神器已然到手。一切都安排好了。
师父安然躺在榻上,她知道师父是不能安的。中毒以来,她一次次将师父送回来,照顾师父安歇,看到师父的病弱,她体会到从未体会过的不安,痛楚。
但师父不能安,是为天下。也是……为她……还要为她痛心疾首。师父你且安歇片刻,小骨很快回来,带女娲石来救你。小骨很快回来,报不了师父大恩,但不会逃避罪责。
在师父榻前磕了头,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师父。在殿前行了礼,再没有回头路。
这些天都在想,要带一点什么师父的信物在身边。可她想带的太多,想带走整个绝情殿,所有和师父相关的一切。她不想离开,她想永远留下!但是……绝情殿是师父的,师父是天下的。她在师父身边,度过了七载光阴,春阳生辉,春风化雨,她来此世间,再无遗憾!
腰间的铃铛还在清响,是拜师那日,她立誓为之生,为之死。师父给了我新生,如今这个生命,可以为师父赴死。鞘中断念长鸣,剑为旧主,剑犹如此,更何况受师父大恩之人!
抬头见师父桃林中的一枝,洗不去自己的血迹,脊背一阵发凉,伤口热血连心。她终究是错,大错特错。可是,师父不是因她的过错就不管不顾了。师父曾管教她的过错,师父更担忧她的未来,她整个人生。
“你是我徒儿,我必亲手处置。”
“只要你有这样的心,肯用这样的力,这世上没有可怕的过犯,可怕到不能修成正果。”
重又跪下,双手将师父的刑杖取下来,收在身上。
师父,不管是何种可能,小骨都接受。谢谢师父,为了一切!师父保重,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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