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这个孩子,从冰室走出来。暗夜无边,惟见心中痛楚无绪,缠绕蔓延。每走一步,愁肠百转,忧思万变。
小骨如何会走到今日这一步?白子画不敢相信。
是否,从头就是自己的错?如此凶煞的命格,他无力筹算,却相信了自己的力量,相信了她的善念。但他二人在命运前,实则无力?
从来是告诉自己不会。这些年,看着小骨长大,对人从无恶念,对己从不纵容。在他门下,无时不恪守他的教诲,谨严修持,他不曾一丝一毫感到,这个徒儿有悖他心中之法。
劫难已在眼前,那个怀疑的声音,也从未强烈过。直到昨日。
浓烈的杀机,在他血脉里翻腾。她身上的仙力,有他化入,有他传授,她的气息,朝朝夕夕,如此熟悉。他不是先看到,却是先在自己身上,感到了她的杀机。及至看到了,心中依旧是重创。如此狠辣的杀手,他从未在她那里见过。不论是何因由,杀念妄动,即刻成实,多年来沉默的疑念,涌注成忧惧浓烈。难不成,她终不能免去危害天下的宿命?他奋力与天一搏,终究无力回天?
如果救不了小骨,在小骨走向败坏之前,不若……狠心结束她的性命。这既然不是她本心,只是劫难厄运,命中业力所致,她实无辜。那他可以担当这个恶名,处死自己的弟子,守住天下太平,护住小骨的清白。
他心中一阵剧痛,透尽血肉,穿空骨髓。他无力去思索,只是紧紧抱住怀中的人。怀中人这样冷,还是他心头血脉翻腾?是冷,她在冰室冻着了,这样才止住血……
满月彻夜,在一片桃林的空隙中刹时明亮。冷光照在她脸庞,脸上是还不能散去的冰霜,冻住了血流,突兀了她的瘦弱,凌厉了伤与苦留下的痕迹。这些日子她担忧师父中毒,屡屡割开手腕以血维持师父性命,这深深的担忧已然深深刻在她的脸上。额上的血迹干了,拳头大的伤疤还不断唤起这一夜的哭喊,她不注地磕头,认错。
就是这样的小骨,她如何会是殃及天下的罪首?
危难见人心,他将死之人,在小骨身上看到的,最深切最深切,莫过于对师父的担忧,拼了命以这小小躯体的全部热血,要护住师父性命。如此知恩知义,如何会与那集万恶于一身的妖神扯上关联?她苦苦在门前求了一晚,几次昏倒在雨中血中,她是看重师父的准则,如何会行,师父万万不容之事?
可是,昨天的事,如何解释?难道,只有宿命二字?
小骨不是有心作恶,只是命数难逃?
这是何等胡诌!
人皆有命,如何与恶隔绝?这个人世,就不是纯然之善。与恶有牵连,就是必然为恶?那所有善心善行,还有何意义?
断乎非此!
只是……如若这个牵连,太深?小骨的身份……
小骨的身份,就更不当为恶了!全天下人皆可能为恶,小骨最是不可能!
那如何解释她和妖神大劫的牵连?如何解释,她昨天的恶念凶残?
小骨啊小骨,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这样的命格,杀阡陌想必也是看出来了。他无心世事,其他妖魔却不是。要利用你的人,也必然会很多。你的世界必定广阔,不会只在长留山,师父命数已尽,照看不了了。
“师父!”
她眉头痛楚地牵动,急急唤了声“师父”,将他的心牵动了,他心中翻天覆地。
这个声音,这么多年,他太过熟悉。比对自己的声音,还要熟悉,胜过血脉流动,吐纳声息……
小骨,师父在,师父在……师父,还能在多久啊?
“师父……小骨真的知错了,你再给小骨一次机会……求你,师父……”
浸没在苦海的垂死挣扎,声声入耳清晰。两只手死死抓住他衣襟,渗出血色,她手上也是伤。还有腹上被霓漫天的冰凌刺穿……
他如何可以,小骨被人伤被人辱,不能还手,他却无动于衷?一旦,小骨做错什么,就是这般狠狠责打?
昨天的事,定有苦衷,他如何问也不问?求了一夜,他如何,听也不听?
小骨不是凶恶之人。她会犯错,但是必有原因。不要拿那些命数的玄谈,搅乱清清白白的事实!
事实。是事实。小骨是他的徒儿,他深知她,深到骨子里去。他不是轻信,自己有天大的力量教好这个孩子。他仅仅是看到,这个孩子,本来根基正直,心地光明。
“师父,你别不要小骨了……”
小骨,你在和师父说话?
没有,是自己听错了。
没有听错。她喊了一晚。
她平时没有喊,可是无时无刻,不是这个声音。
她性情和善,天真烂漫,待人深处,是对每个人没有恶意、没有划界的慈悲。身边不少交好之人,就连东方彧卿、杀阡陌此等六界数一数二的人物,也对她信赖有加,用心无尽。他听到小骨的笑声,处处响起。在他身边,小骨是恭谨的,但心中漫溢的欢喜,却是真实,和恭谨一般真实。
和担忧一般真实。担忧师父不要她。
她最大的愿望,只是跟在师父身边。修己,救世。
她死心塌地跟在师父身边,不仅是回报师父。关怀她的人有很多,师父是最一丝不苟、矜于言笑的。她是一心一念,师父的道。她是战战兢兢,怕不能从。
小骨,你拜在为师门下,绝非无由。你如此向善之心,本是我的徒儿。
念此,心中是久违的安实。
低头去看怀中之人。充满心中的疼痛,总算把那忧虑的深渊填满。他找到一种,和以往万念皆空一样的虚怀清净。
手中这样轻,小小的人,还是个孩子,禁不起伤痕累累。他要多管教,也要多守护啊!又这样重,七年的时光,他所倾注,不知不觉,比千载还要多。
不要过虑,更不当绝望!小骨是自己的徒儿,薪火相传,血脉相连。知道徒儿初心的,莫过于师父;担负徒儿命途的,最应是师父。不管过去有何种过错,不管未来是何种劫难,师父都当尽一切力量教导,引你入正途。
全身一震,抱紧了小骨。是小骨房间的门槛。可笑他和凡人一样,会被个门槛绊住。心中着实,上上下下了一番。岂止是这一刻,方才有多少忧思起落!岂止是方才,这数月,这个孩子激起他心中多少风浪!七年前收了她入门,以为绝情殿的时光依旧千年一日,他心怀浩瀚,瀚海却是止水。近日生生死死,止水涌动起来,方知他牵挂这个徒儿的心,藏得如此深,如此深。
将她平放在榻上,她猛地抽搐起身子,蜷缩在一侧。如何忘了她腹上的伤!
赶忙抱入怀中,让她的身子,能靠在他身上。
胸中一口气提不上来。再一次运气,腹中也开始疼痛,遍及周身。他中毒已深。但是,还能给小骨治一次伤。还能,教导小骨几番。
凝成这一点真气,却耗费了如许气力。小骨,师父只能为你疗治到这一步了。不能等毒发了,又吸食你的血,伤了你。虽然,毒发时,师父也不能自知,总在伤你……唉,待你醒来,自行调息。
松不开手。她两只小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因为捏紧,指尖都煞白了。他不敢动,怕她手上的伤又渗出血来。
只好,一直抱着她。也好,以后师父再不能了。全要靠你自己。
你不会让师父失望?你也不会让师父担心?
你的命运,太艰难!收你入门时,师父就不能为你预知;今日大劫初现,师父将去,你要走的路还长,师父不能替你把握命运,你要妥善应对啊!
不是不相信你。确是担心你!
从最初,到今日,为师不能知,你的善心其实太大,考验或许也是相应罢。你的世界太大,师父不能穷尽。但是为师应当确知,此刻不断让自己确知,既收你为徒,就当承担你的业力,引导你的正果。
忧思良多,但教导不应更少,总应更多。
何况,师父在你身边,能教导你的日子,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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