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骨,镜花水月,讲求的还是空。空中方可实,绘事后素。”
“师父……这是要有所为,还是不可为?”
“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与不为,要之在心。心境澄明,为与不为皆可。亦自可应机而动,随时而安。”
和师父来人间几日,走的却是走过的路。似要回顾一遍两年来的历练。
惟独没有去过异朽阁。因为和东方已经通过书信?可是东方的书信,却奥妙难明。
不过,有一点已然明了,师父已是预备了为她承受。她早就感觉到了,软磨硬缠过无数次,师父不说。如今师父算是说了,但她已经没有理由去反抗。师父认为对的事,她也只能跟从。
人间如常。
也不问师父前路,只牵着师父的手往前走。
从茅山到蛮荒到瑶歌城,《六界续书》将他们从大难后的绝情殿桃源引向广阔世间。历练不尽。倾听过人世抒怀,诸多奋力和无奈。从妖界到黄泉路,极限处,识本心,见真性,死地悟生。百年来,和师父之间展开苍生大地的悲喜画卷,此番回首,已在他人风景中沉淀和升华。
六界走过,至情却全如人间常情,个人情路不一,也如性情万异。她和师父风餐星夜,执手间,人世暖。人间情定,终不改苍生念。蓝溪玉现世,揭开往日不平、万类不平,淙音河谷心魔相困,大爱不可强求众生。
往日难言之隐,诸多误解,今朝见言语中人世本性。人生识字忧患始,生之扰扰,千言终是难解。空花虚幻,毕竟一心描绘。
言语已尽,后辈长成。再历初来长留山的第一年,遇到当年的自己。善良忍让的风希竟然是蓝溪玉怨艾之力的宿主。他越是奋力,越不能被接受,最终走向宿命。师父说,劫难方是解救,天道在真不在强。
师父还说,她再不可犯往日的错误。师父这样担心她,但是她……不会的。
“师父,这一路上,我们谁也不见?”答案她几乎知悉,但还是习惯任何想法都问一问。
“各在其途。”师父望着浮云远山,言语如回响。
“那我们下山是为了……”
“修行是为人,却不总与人共。此番来,是为回顾,希望你我都不要忘。”他们离地面近了一些。
师父不说“你不要忘”……
“小骨,历练不单是对你,亦是对我。你可相信师父?”
“师父……小骨当然相信你。”师父这样看着她,近在身旁,又高在神坛。
“历练至今,你有这个力量渡过劫难。”她踏上大地的坚实,师父手中却一虚。
“那师父你呢?”
牵着师父的手去抱住师父。
“师父,如果要死,你让小骨和你一起,好么?”她忍住不哭,那个怀抱格外温暖,她格外想哭。但不能哭。
“不会的。”淡若云烟。
“真的?” 她用力要捕捉一缕真实。
“你我都不要犯错。就不会的。”师父的话语严厉起来。
“师父,弟子……我不会了。师父你……”秋风吹来,眼中泪水落下生痛。
“师父也不再犯错了。”师父看着一地落叶。
“师父没有错!”她仰起头来大声喊道,只看到师父的面容,背后天空万里无云。
“教导无力,只好惩罚……我对风希,也比对你做得好。”师父在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她也摇头。
“我没有……我不敢和你说出来,只惩罚你的过错,却害怕自己的过错。”
“师父……”师父你不要和我说那些……
“没什么可回避的,错自然是错。怨愤累积成灾,让你那样受苦,师父也要为今日大劫负责。”
“师父,是我……”那也是她错在先!
“小骨,你是神祗,你不要怨师父,不要怨任何人。天地要你担待不公,你要看得开天地,才能解得了死结!小骨,你答应师父?”
“师父……”师父眼中深水火焰,要浸没她整个人,要钻透她的心,是教诲,是使命,也是哀恳,她还能说什么?“我记下了,定不辜负!”
并不是在望日前,第三日她和师父已回到绝情殿。
若说下山一行,回顾了两年历练。如今又在山中,却尽如绝情殿最初的时光。日出起而修行,日落时分,和师父在桃树下用餐。这时总是看不到幽若。
花千骨每日清晨去请早安,这时师父总在书房。清朗天色,没有晚霞下那抹暖色,更显得师父庄肃。花千骨行礼罢,听师父简单教导几句便去练剑。
就如第一次在绝情殿给师父请安,白衣千年安然,毋需拂去尘土。如今也不会相信,他们时日不多。
“小骨回来。”
她回身立在门前,看到师父案前墨绿的书册。
“《六界续书》?”她快步上前去看。
“不用急。”
在师父的语声中放慢脚步。走近,在师父身旁坐好,才去看书册。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字如磐石,风雨历年成形,苔深藏吐生机。
“师父,风希说万恶生于界限,是指修心罢?”
“正是,善恶皆善,只是施行中不能总以德报怨。须是以直报怨。”
“但善恶就是固有的吗?”不知道该如何说,难道有些人就一定是恶者,不可劝化吗?
“自然不是恒定不变。劝善之善,是为至善。”师父对她点点头。
“师父,我有时想帮助……帮助……不该帮助的人,结果害了更多人。”她还是摇头。
“没有人不该帮助,只是如何帮助,如何不伤害他人。以直报怨,是行之于世的公正。要权衡,要心中有大局,有……天下。”
“师父,我懂了。但我不懂……我总是看到每个人,天下……天下是什么?”她好怕师父期待的眼神会失落。
“救人时不去伤害他人,就是顾全天下。”师父看着她,依旧郑重而温慈,并不是失望的神色。而是耐心教导,托付使命,因她可以教导,可以托付。
“顾全天下,就要牺牲一个人?”不能伤害任何人,却要牺牲某个人?她一直不懂的,必要弄明白。
“牺牲他人,总是不该;牺牲只能是自主选择。去修行罢。”书房的门又向海天敞开。
“师父,我想知道你的选择。”不看身后天地广大。
“小骨,你遇事时多想想师父平日所说。你有时看不到天下,不是你的错。你的禀赋,足以帮助每个人。”但可能不是天下人。
你说要跟从师父的道,而不仅是跟在师父身边。其实师父的道,本也是你的道。只是你行道时有偏斜,所以总依赖师父在身旁。
“师父,我会听从你的。师父会……一直在我身边?”她嘴唇颤抖得有些僵硬,吸入的空气好冷。
“自然。”他将小骨抱在怀中。“小骨,去修行罢,过几日就是人间中秋了。叫你师叔、幽若和风逸来赏月。”
附注:
《论语·八佾》:3.8:绘事后素。
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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