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垂手站在门旁,将白子画让进屋,等他入了座,才小步走到案前,径直跪下。
“师父,小骨请责。师父布置的功课,未能完成。”
见小骨端正跪着认错,白子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继续问道:“你完成了多少?”
“回师父,心法习练了几遍,《七绝谱》通读了小半,五行术全部练过的只有水系法术。”花千骨低头答道,只看得到师父的白袍。
“不错,你没有偷懒,起来罢。”小骨非常刻苦了,这些多得不近人情的功课,小骨咬牙坚持下来,完成得已然超乎他想像。看着她因一夜未合眼而苍白的面色,直直跪在跟前的小小身躯,开始为昨日“重罚”二字自责。
“弟子没有偷懒,可师父不能食言。说了要罚的,弟子不敢起。”一直恭敬的声音里注入一丝顽皮笑意,但仍是恭敬不改。
“你……”白子画语塞。
小骨未描画的长眉驯服地低垂,又倔强地伸长。长眉盈盈一线,正与地上单薄衣裙勾勒出的双膝轮廓平齐,两缕细弱的线条轻轻颤动,看不到眼中水雾,只感到初春的沧澜玉格外坚硬寒凉。这孩子太傻又太聪明,宁愿为师父一个不恰当的要求受罚,也不许师父食言:说了要罚,如何能免去?说了要告诉小骨的,岂可隐瞒?
“师父让你完成的,正是不可能完成,你足够勤奋了,师父心中有数,不怪你。师父这就和你说,但也不能全然说清,你也体谅师父?”白子画叹口气,小骨一旦犟上了,真是费力。他修炼了千年以至于无言,自收小骨入门后,时时要遇到新挑战。师父明白,就能为人师了?必须是让徒儿也明白。
“你可以起来了罢?”已近恳求,又略带责备。“才入春如何穿这样少?”
扶她起来,又将外袍解下,披在她身上,在她腰间轻轻系好。一袭单衣,要护她于天寒地坼。
“谢谢师父……”花千骨听到自己声音几乎融化,本来苦肉计得逞的小小得意,全淹没在师父幕天席地的温柔中。她抬头正与师父目光相遇,两人各有一番疲惫和欣慰。
白子画让花千骨坐下,将风希身份简述了,只略去了云翳遗言的惨烈,风逸嘱托的诚挚。还有二人将临的险境。这些也是时候和你说了;而那段悲苦和脆弱,你也不是不知,也不必详知,太多不幸要承受,今日的已足够;风逸苦心孤诣,他自己也不愿让你知道,也远远没全让我知道,且尊重他的决定。
“好可怜……”花千骨红着眼睛说,也不知是说风希,还是也想到了云隐、云翳旧事。“可是,我不明白,风逸为何要将他托付到长留山?风逸不是不想负责的人!”
为何不是?心中如此确定。因为云隐不是。
“原因等看了才知,”他有一些确切的信息,和一些不确切的猜测,自然不会说。“你去给风希上课,尽力引导。”
小骨使命重大。若有人恶待风希,她一定不会。
“那他拜师……”花千骨想着自己初来长留山的时光,她从未想过拜其他人为师,师父也实在给了她最好的教导。风希命运这样艰难,希望能遇上一位好师父……
“师徒是缘分。”白子画平心静气一笑,这一瞬笑容,映在小骨清亮的眸子里,流光溢彩。“近日授你的心法,修炼得如何?”
“师父,我正想问,你每次授心法,都在我感到外界侵袭时,对我很是有益。回到绝情殿后我静静坐下来修行,却不得要领,仿佛就是寻常几句话……我哪里做得不对?”
见小骨长眉深蹙,一脸正色,昨日修行已领悟要害,白子画欣喜点头:“没错,心法要诀,正在调解内外冲突。人生艰难,历劫艰险,困境无处不在,考验方见真性。万事顺遂,才是空花虚幻。险恶中镇静,纷杂里清心。阻碍常在,须无碍于内心明鉴,双手决断。克制身心妄动,克服外物不适,方是修行,而非回避。修行之初,心力尚弱,是以在深山。之后却要在人世。”
小骨眼中闪过过往时光的浓墨重彩,刹那七情尝遍只余至味淡然,轻笔描摹出浮世众生图景,最初无一物的天真倾入热忱之火,火焰燃起对抗的锋芒,终于流入浩瀚海洋,无所不包容,每一滴水却凝聚穿石之力。
小骨悟道。
还是那个纤小的身躯,想必和第一次从空中抱住她一样,轻盈若羽。明澈的大眼睛缀满星辰之光,花木之彩,千山万海,眼底看遍,只余绚烂静美,在纯白底色。还是最初那个孩子,走过很长的路,初心更打磨得晶莹;还有很长的路,她终于不仅是跟随者,更是同路人。曾经各自不能承受的宿命,今日协力要战胜,要和解。
感到衣袖被牵动,牵动一串银铃的笑声,和风细雨,馨香暖日,每一丝是她的细致,她的深情。任袍袖被小家伙牵住不放,另一只手抚上她系着碧绿绸带的青丝。
“已授的口诀,你先念一遍。”白子画继续心法讲授,千年不变的修道却炼化出温情和生趣。
“瞑目屏息,意念海底潜。熙攘无声,无水花月现。定静安虑,深流本心全。万物一理,道心无偏厌。事生两端,心诚无欺瞒。无尤无疑,磨难真性现。世情常悖,尽纳如本然。”
“先不增添。这些你都懂了?”将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师父,镜花水月那里,我不大懂。”如此近地望着师父。仙人天姿,近在咫尺,如何想像,这是水中捞月,镜里看花?
“镜花水月,未必虚幻;光天化日,未必真实。是真是幻,论断于心。万相生于本相,本相真实,万相亦非虚幻。有时须从本相看万相,有时从万相看本相。看不在眼目,而在心。此番劫难,在心不在物。蓝溪、淙音河谷,都是心设的罗网。若不修心,再强的术法,也只够自相残杀。”
见她面上疑云消释,又聚起更大的恐惧,幽深如夜,血流似火。白子画看到神农鼎的幻境,这个幻境里血腥弥漫,他为她吸出剧毒,白袍染血;他亲手对她举剑,大海尽红。
将她惊慌得忘记颤抖的身子按入怀中,紧紧抱住。不看,不说。不多看过往,不多说将来。走一步看一步,他先探路在前。
“此心法配合五行术,和天海剑一同修炼,”白子画片刻后恢复了常态,修行还要继续,这也是他们惟一的武器,这个武器又是怎样不堪承受的重负,可他们必须学会拿起。“要在最不悦的真实情境中修炼。”
“最不悦的真实情境?”见小骨也很快从魔障里走出,提出具体疑难,虽然不能驱散惧怕,但已不执著虚妄。
“痛楚的记忆,当下的困境,未来的忧患,都是心魔。不可执迷也不必逃避。身临其境,经受考验,心法、剑法和五行术会助你应劫。我就去安排你明日上课事宜,你可尝试修行。”
“是……”心头疑虑重重,这会是多么痛苦的修炼,而且这样能修炼吗?
“可是……师父,天海剑不是和师父一起练的吗?”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至少和师父一起修炼,过程的折磨要减去许多。
“小骨,共同修炼的阶段暂时过去。外敌师父与你共同应对,但心魔,只有你自己去克服。师父就在你身边。”顺着她发丝,及至毫厘地轻柔,怕弄痛了她。
可她即将要修的法术,会是怎样的痛苦之路!这是他亲手加给她的,作为不可违逆的师命,却无不是为她好。你不会误读师父的不忍,即便天地不仁!
“你去罢,抓紧修炼,现下多吃点苦,之后能轻省些。师父昨日布置这许多功课,也是想告诉你,有时外界不尽人意,但你总须自求。小骨做得很好!”
附注:
《圣经》:马太福音,6.34: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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