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看着幽若,幽若低头看着剑。
她也想看看儒尊的神情,目光却不敢多停留。恍惚闪过赌局时的记忆,于是又多注视了片刻。
常似新月微弯的眼睛里一种玩味万事却懒于插手的意味,今日流出寻思和赞意,也如出一辙。惟独从来舒展的眉头如何也随着眼目颦蹙,似有一种深情和忧心,又从来未见过。
听到师父叫唤幽若,花千骨才慢慢明白过来。师父显然是安排好了这一场比试。
大半年来她和师父练天海剑,点滴心力的倾注,不知不觉,二人间交融之河不断拓宽加深。无言的默契,不下于言语;共同修行中切磋琢磨,堪比朝夕相对的一饮一啄。
师父这是将他二人的途径也指给师叔和幽若吗?也就是说,师父也否弃了闭关渡劫之法。看来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但“师叔祖”三字,轻描淡写,天经地义,却是振荡在冰剑剑峰,冰峰刺骨。如何想起当年紫熏姐姐一语道破痴情……不,幽若不会像她这般!既有先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白子画眼中更明晰。大师兄是长兄为父,和小师弟倒更亲近。小师弟秉性和两位师兄截然不同,总是退开一步,游戏人间,于赏玩中却精致幽微,道行仅次于勤勖克制、心无旁骛的两位师兄;而潇洒事外,通透平和,更有过之。
但半年前幽若被腐木鬼挟持,他看到师弟背对着自己,焦急和怨愤却泄露无遗。这是师弟从不曾有过的情怀,方知这已不是那个在仙山把玩人间欢乐却最无世情牵绊的小师弟。今日再观,仙容仍在玉露紫氲,眉目却几许深实,勾出几缕挂怀和犹疑。
“开始罢。”白子画并无相让,先出了剑。
身前一道划开,如混沌初分,一线雪浪千峰万簇,天际云气聚山笼海。
众人俱呆立原地,只有笙箫默和花千骨看清了这一式。幽若等人,修为自是不及,惟见天地尽白。
花千骨复明后修行不及两年,能看到这一式,全赖天海剑下,芥蒂涤清,物我无间。
一念相通,心随意转,毋须思量,剑从右侧已抹开一片晶彩光晕,复又收至腰间,由剑柄至剑端流泻盈盈清亮,潋滟雨洗虹霓。右足轻点,虚步蹑空,身法在扬雪中更不可见,倏然已至白子画身前。剑点身前,没入脚下雪地。凌空一挑,雪柱擎天,绚彩日华。
翩飞随雪柱同上,云中剑花飘飏无数雪花。风回流云,轻沾柳絮,雪花伴舞剑人簌簌而下,纷纷落在白衣人前。聚成一团,却粘合坚固如石块。花千骨立在石前,最后的细雪在衣裙和发丝间,撒花涳濛。冰剑正指雪石,似要勒石书平生。
岑寂雪原。笙箫默落语如余响:“二师兄几时自创了这套剑法?这两式又何名?”
白子画将望着雪石的目光匀向笙箫默:“这套天海剑在你带小骨下界时思得。这一式叫三千弱水。”
笙箫默点头,脸上漾出一个又让花千骨不敢直视的微笑。
原来赌局那十来年,师父不在她身边,却无一刻不念着她。为日后漫长时光里的共同修行,为重拾曾经的破碎,重建未来的和美,师父创出这套变化无穷的剑法。万般变化间,惟有二人心意相通,始终不变。
她至今不明白天海剑是如何运剑相生,只是每次看师父舞剑,自己相应而合,再无他念,就能自然生发。剑走天海间,两人心念,也如天海,虽然浑然两物,却在无尽边际接成一线。屏障消逝,万水相融。
有时师父会使出既有剑式,有时却是随性自创。这一式就不是陈规。师父说叫“三千弱水”。
三千弱水,但饮一瓢。师父千山四海看尽,众生万等识遍,却是视众相同等,冰心如旧,仅仅是待她不同。又岂止是不同?!
低头出神,泪水的温软融入冬气清朗。感到师父柔和如水的目光。直视雪石,平缓而坚定地说:“这一式叫三生灵石。”
三生石上,你我必是旧识。姻缘注定,劫难不毁,生死岂忘?郑重若此,竟面无羞赧,说出这几个字。心却在胸中跳得格外有力,深彻过往将来,幽冥人界。
破空一声,笙箫默冰剑旋绕一周,紫气凝霜,飘然落在雪石前:“既是打雪仗,且在这‘三生石’上堆雪,看雪球最后落向何方。”
“甚好!”白子画点头。又低声补上一句。“幽若出剑。”
幽若早就看得失了魂,也忘了笙箫默前的羞怯难堪,蒙蒙混混地应了一声
四剑齐发。天地银蛇舞动,迷蒙纷云,白雪蔽日。晴光在雪粒间隙散开洒落,四道身影如游龙惊鸿。
雪花不断落向雪石,雪石似山崖滚下的雪球,越卷越大。已是足够裹住四人。
遽然天边紫光炫目,海天淡蓝深染。
一道挟山卷海之力从一侧袭向雪球。庞然大物瞬间腾空。
四人顾盼之际,剑下一空,力量俱减了数层,雪球向下坠落。
一侧之力以疾风惊雷之势撞击在雪球上,雪球却在四人剑气笼罩中,并不随那侧施力而动。却是应着那道力,反向迸射出去。
明艳的绛色黯淡在奔涌雪潮。许久方尽。
“白子画,我精心打扮了半日,被你这雪……再找你算账!先借个房间打理。”
只见杀阡陌半个身子站在雪堆中,长发垂绦,不分前后左右,仓惶零落了一身,和雪粒纠缠不清。赤色瞳仁愈发鲜红欲燃。他只愣了片刻,就气冲冲丢下一句话撞进了绝情殿内室。
众人都笑了。杀阡陌在人前花容失色,更无暇看视,是以大家笑得都不拘束。只有花千骨忍不住出了声:“杀姐姐扮雪人也很美!”
白子画微微笑开,大概更是受小骨笑声感染。倒是杀阡陌,一向爱惜容颜如命,人前落了狼狈,竟然没有转身就走,却还在这里借房间休整,却是反常。他在长留山有什么急事么?心弦骤紧。
“幽若!”
白子画正寻思不解,听见小骨和师弟急呼。
幽若满脸苍白,仰面昏倒。花千骨和笙箫默连忙去扶。一人拽住她一只手臂,她才不至倒在雪地。
“我来罢。”笙箫默淡淡一句,将幽若抱入怀中。叹了口气,屏住呼吸。
花千骨愣了片刻,才松手推开。倒不及想儒尊的态度,只见幽若眉心的红色印记,又一现一隐。这个印记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子画,接招罢!”杀阡陌从殿中火急火燎蹿出来,霹雳一声,到了眼前。
白子画轻轻一侧身,素色白光浅淡,化尽绛气艳极。
“改日罢。我徒孙……”只看着幽若凝眉。
“你徒孙?就是小不点的徒儿。我记得这小丫头!虽没有小不点可爱,却比你有趣得多。我来看看。”说罢走近幽若身前。
“魔君也懂医术?”抱幽若在怀的笙箫默平视着前方,也不多看杀阡陌。言语之间,似在质疑。
“什么医不医!这丫头的情状,一眼就看得出来,枉你们修仙多年!”
也不顾杀阡陌出言鄙夷,花千骨笑逐颜开:“姐姐知道就告诉我好不好?幽若是什么回事?如何治?”
“小不点,你也看不明白?都怪你师父将你教傻了!”杀阡陌顿时繁花开遍笑靥,朵朵怜爱之情灿然。
花千骨也傻傻地望着他笑,直到听见他说师父的话,笑容才僵在脸上。
“她额间红印,显然是魔性。为情所困!”杀阡陌徐徐道来,最后四个字声音也不大,音调却急转直下,如万钧水倾,只震得人人耳际嗡响。
“幽若是仙,又不是魔,如何会……”花千骨看向杀阡陌,听他说起来,很确信的样子。
“笑话!人也好,仙也罢,若是执著于情,也都和妖魔一般,哪里还有常法常态?如恋慕不得,又不能忘,便要堕仙。你们不是谈断情绝欲?堕仙为魔的,还不是我们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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