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和空气的相交之处如此狭小,几乎不被察觉,就悄然而逝。
但花千骨听到了。知道是师父在和她说话。
“师父,我要做什么?”花千骨尽量让声音平和悠长,知道不是声音越大,越能被听见。
耐心等待。剑上终于传来师父的声音。再轻,也能分辨是师父的声音。而且此刻格外庄重。
“剑刺水晶璧,心若空谷。”
心若空谷?可就是方才,心中多少念头?师父教导,只是任其来去,惟安其心。
可她……还是有一些害怕。因她太在意师父。如何能,如何能对师父……生起那样的怨念!
握着断念,退了半步。
“师父,你说……心生恶念,并无断绝……”唇间翕动,断念也在手中震颤起来。
她只能名之为“恶念”。无论如何,能怨恨师父,是自己的不完善,是自己对师父完善的不理解。
“修心全真全性,心之两端,不可回避;行路步步为阶,一心向善,不当生疑。”
就是说,万事有因,善恶皆有因,即便不能解;善念制胜,终成正果,即便未看到。因有解,果有定,她还有什么好担虑?
尘世所见,向她传达太多担虑。师父给她的,却是不可动摇的法则。师父,谢谢你让我看到,这毋庸置疑的法则!
“师父……我准备好了。”
花千骨深吸一口气,整个头脑被吸空,只振荡响彻一个声音:
“我从来都不相信正,不相信邪,不相信幸福,可是我相信你。”
是的,从来没有怀疑过。
旁人认为应该或不应该,善待或恶待,可是她觉得应该不是如此,善待应当是对所有人的。
惟有师父这个孤高的守护者,守护所有人,没有自己的好恶,只是理所当然地牺牲。她的心早就许给他,也许给他的原则。在这之前,没有人这样打动过她。众人皆有限,她跟在师父身边,师父心中,只是无限的仁爱和担当,无限的,臻于至善。
她爱这个世界,对所有人友善。但惟有师父,她是作为信仰在珍爱。一如最初的誓言,为之生,为之死。人世纷繁,焉能不存疑惑?对于师父,她却是绝对地相信。
断念在手中嘤嘤作响。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直刺水晶璧。
訇然一声,天崩地裂,四境缤纷如雨。似是水晶璧碎作的千万碎片。
“啊!”痛呼声中,天地失色。
断念剑,如何会……如何会插在师父胸口?
昏天暗地,剧痛从心口蔓延开来。钻心入骨,摧肝化胆,抬不起头来。
千钧之重,一瞬石化,也低不下头去。只望着剑入之处,白袍染血。不敢看向那出尘的面庞。
这样的痛楚,比诛仙柱下,师父亲手施刑更甚;比云宫前,那没柄的轩辕剑更绝望。
不对!根本就不应该这样!她和师父心中,并无怨念。她是怨苦过,师父对她不理解,不看重,但是,师父并非如此,只是她不懂得;即便不懂得,她决不希望,也绝无可能,去伤害师父。
不是的,不可能是这样。这一定是,蓝溪的又一个幻境!和之前的一样,和神农鼎炼化的一样。难道自己又要相信幻境,而不相信师父?不相信对师父的深信不疑……深情无悔?
以前她看错了幻境,误解了师父,但那也是一个劫难,不是最终!不可能是最终,她违背过师父,师父惩罚过她,但这如何能是最终!最终是她跟从师父,师父指引她。再无另一种可能!
这世上若还有什么不可能,那就是,她绝不会对师父出剑。与其相信这最不可能,不如相信,他们有足够的力量,化解蓝溪的围困。
不知是剧痛消减却并未消退,还是已然消退却重伤犹在。花千骨浑然不顾,盘膝坐下,闭目静思。
须臾或是终日。焦灼愈甚,坚韧愈深。
“小骨。”
风中泠泠,玉润风清,桃花春风依旧。
“师父!”花千骨惊喜地看到,玉色和桃花,方才昏黑世界,若不曾有。伤痛欲死,顷刻不复。
大难重生,失而复得,全不是侥幸。想来老天对她考验向来严格,几时又侥幸过?师父这里,也从来没有侥幸。
此刻释然欣然。她战胜的,是过去的自己。过去不能明悟,过去不能持守,过去不能接纳,过去不能原谅。眉间一缕自在,云散风净,水天同色,万里澄清。
离师父一步之遥,正想扑入师父怀中。刹那开悟,却是过了一劫,入登堂之境。
这才看到,方才的水晶璧犹在,只是中心一块圆形阙如,正有一人高。
师父一袭白衣,端然立于水晶门间。周身素光萦回,双目澄澈如水。
拜师至今日,方是登堂。终能不乱于外物,稳稳地站在师父身旁。
郑重拜倒在水晶门前。
白子画并未阻止,安然而立。待她行过礼,走上一步,将她扶起,拥她入怀。
水晶门一时绚烂至极。花千骨闭目,惟见师父白袍上点点桃花。
白子画一手揽住花千骨,另一只手顺着圆形水晶门划过一周。
不着边际的水晶璧,化作一枚小小玉扣,收入手中。蓝溪之水,重归往常水色。
终于,溪水不再诱人至死。终于,小骨过了这一劫。而他,也是渡得如此艰难。小骨可知道,他心中,又曾是怎样一番翻江倒海?
“师父,何满呢?”
附注:
《诗经·小雅,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许慎《说文解字序》:其于所不知,盖阙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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