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桃子又稳稳落入了糖宝的碗中。
“尊上……”糖宝的声音却像是本该在碗中晃荡的桃子,脸也是一样地红。
“自食其果。”白子画不慌不忙吐出四个字。
大家都低着头,静悄悄从自己的碗里夹菜,一桌佳肴,没有人举箸,惟独听见糖宝小声嘀咕:“桃核全碎在里面了……”
一炷香时间过去,席间但听见碗筷声,静得骇人。
师父是……都看到了,于是教训糖宝,好好的桃子是她自己捣碎的,和十一师兄本也甜蜜欢喜,却因为她任性,弄得都不愉快。
可是这般教训,糖宝可能懂得?师父总是显得严苛而疏冷,说一不能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糖宝不做了声,大家都静下来。他们可不是小骨,不懂得师父的用心……
“师父,本来我们嬉戏热闹,你一来,就成了三尊会审……”花千骨轻声道,一句说笑话,并不像说笑。偏偏无人作声,空寂中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见大家低头用眼睛瞟着她,她恍然看仔细了师父的表情——并无表情,于是也吞了声。
她如何能这样说话?她请师父来这种弟子的聚会,已经不当了,可师父点点头就来了,来了也没有让大家有不自在。若不是糖宝闹起来,师父从来到走,都静默庄重,大家喜乐如常。都是她的不是!
甚至,师父来的时候,是有不自在的,但她嬉戏在只有她和师父的孤岛,根本没有在意,师父为了让大家感到自在,为了让她能尽情欢乐,宁愿淹没在弟子们的打打闹闹间……
“你们玩罢,我去师兄那有些事。十一和我同去。”
好半天,听见师父说了一句,菜肴似乎都冷了,杯盘硬得发出寒光。众人都不敢看,一定也不敢想。花千骨也想不到,师父此刻如何想。
“师父,你没生气?”
“糖宝,你没生气?”
花千骨和落十一异口同声。
师父眼中却温静,她一看就明白了。绝不会有差错。可她刚在师父的眼里找到心安,又被糖宝尖利的喊声划得耳根生痛。
“我根本不重要,你听从师命,你在意你徒儿。她犯那么多错你都纵着她!”
“糖宝……”落十一眼里湿润欲滴,滴落下来那一刻,瞬间深吸一口气,咬紧了牙,“漫天走到这一步,是我没能引她入正途。我实在对不住她……我对她,只有师徒之情。”
“哼,只有……你为她愿意去死,才不在乎我!”糖宝扑到花千骨身上,大哭起来。
花千骨承着糖宝整个身子的重量,看着落十一一张积聚千万种感情、就要漫溢成灾的脸,无奈,却更是敬佩。十一师兄老实至此,完全可以不和糖宝说,却坦诚了一切。珍视她,并不想隐瞒她什么。隔一夜再回,也绝非逃避,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直面。
花千骨突然把糖宝从怀里推开,也不看兀的止住哭声、怔怔站着的糖宝。
径直在白子画身前跪下。白子画抬起的手又放下,看她眼中坚定,又不乏灵动,似有一丝笑意,却来得庄重,一瞬心领神会。
“师父,我当时犯下弥天大错,你为何不处死我?”
酒席间,却如祭坛前。多少恩义,死不能回报;多少教诲,生方可践行。
“弟子之过,首罪其师。若不能引你向善,又有何资格惩罚你?”
白子画三言两语,讲述往事。随往事沉淀的,还有更深沉的情感,至深至沉,已成为河床,成为大地。水浪起伏,不在水面,都从水底,从心田,有整个人世的重量。
“师父也不能没有小骨。”水起浪涌,五彩的小鱼被柔和地包裹在银白贝壳中,白子画紧紧抱住花千骨。
“那师父……”花千骨嗫嚅道,把小脑袋深深埋在师父怀里,周遭世界,不复存在。
“叫夫君。”冷玉落入冰泉,仙乐三响。云霭深处,人间绝境,高处不胜寒,却恍惚见满树桃花,灼灼其华,盎然一片春光。
第一次,师父主动要她叫“夫君”,还是在长留山,当着众弟子。
“夫……君……”
只遵从一道神秘指令,那是生命主宰,来自天际,来自深心,魂灵故乡。淙淙溪水流落山涧,两颗五色贝壳在水雾中闪光,又回落水底。
两个神圣字眼,在她的气息中赋得了生命,毫无修饰,不须修饰,轻不着力,用尽全力。也如拜师那年,高坛上,小女孩盈盈露水沾湿了长睫,掩映不住坚定纯然的眼睛。童声清越,毒誓凿凿。
“那师父夫……君……东方、杀姐姐他们对我也很好,你如何能容忍?”
白子画脸上笑意顷刻一敛,停顿刹那,天地寂然。
“我岂会如此不信任你。去玩罢。”
知道小骨的用心。与其疾言厉色,不若以身说法。师父自然不能将徒儿看作无足轻重,徒儿的业障,都要担负;生死非小,却不可胆怯。十一又岂是不想和糖宝长伴长乐,只是责任当前,不能逃避。都是做师父的,自然懂得。
至于是否嫉妒……他难道不在意么?这可是他的小骨,世上还有人想要得到,这样的想法就足够惊动他。但说有怀疑,却不曾怀疑。小骨一心在他,哭笑因他,生死为他,他从不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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