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快为弟子排忧解难,指点迷津……”后面那几个词却弱下去,好像有什么事难于启齿。
人未到而声先至。及至人到,僵立在地,惊讶中惟有张口的动作,好半会儿才说出话来:“师父……是尊上!你身体才好就这样罚你啊,都成亲这么久了还拿你当弟子罚,一点情面都不讲!”倒是不问缘由,愤愤不平地喊叫起来。
“幽若!“花千骨急忙制止,“师父罚我,自有道理,不得对师祖无礼。你有何疑难啊?”倒是很快完成了从弟子到师父的转化。
“我……”幽若胀红了脸,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小月……儒尊……啊!我不知道……”何时说话这样细声细气,话未说完,却小声跑开了。
花千骨全听明白了,却不知能回答什么。感情选择的困难,她可从未遇到。她遇到的所有困难都在一个人身上,包括现在受罚的原因。
又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只因海天苍茫不变,只有夕阳渐落,海蓝天蓝更是混沌成一色。花千骨心内如海天翻腾,又渐渐平静,继而又起波澜。
师父和她解释天海,命她在此反思。泪水吹干,就看向远方。
云无心流变自成万态,天曦明晦暗却循法则。她当如何做,才是不违背其心,也不违背其道?
被师父带回绝情殿,醒来就看到师父站在这露风石上,教给她大爱苍生的道理。离开绝情殿走上了挽救师父也是背叛师父的道路,从此和师父相隔重山,苦痛如山万重。是多么渴望回到第一日,还能恭听师父的教诲,还能去躬身遵行。如今又在这里,受到师父训责。百年过去了,她又回到了这个位置,当年师父教导的,她还不能做到……必须经受这样的教训和考验,不然她没有长进,凭什么跟在师父身边?
露风石硬,海天风凉,虽是春末入夏,傍晚并不和暖。冷硬的大地,倒是能沉下她一些思绪。沉而又浮,整个人都在暮色昏重中僵硬,只剩下疼痛提醒着此刻的受罚。
反思。当反思!
爹爹也说要心有所敬,心无所畏。师父说天地都是一体,从一尘一木到万物灵长,天地大美,如何能不爱?劫后新生,如何不更感激上苍,担待众生?师父从来这样教导,而今日解释得更真切,她有什么理由违背?师父自然于她最重,总有一个要牺牲,那也不是师父不是众生,要报恩的自然是她!师父不伤不死是最好,至坏就由她承担,她会承担好:师父不会有事,众生也不会有事!
这样便想通了?赶紧跟师父认个错吧。好久没这样跪,不习惯师父的惩罚了。
“师父,弟子想明白了,一定谨遵师命,不再妄为造次。”最终又把心一沉。是的,最坏不过自行承担,绝不牵累师父!
一道白光,海天之色为之一淡。白子画出现在露风石上,还是那个仿佛要羽化飞升的洁白身影,向晚昏光下几近透明。
“不是要你牺牲自己。如何总是不知自爱?”严厉刺痛,担忧更重,却是钝痛。
“师父……”看来自己的小心思师父全知道。
“你再反思。”白光一闪而过,只留花千骨在海天间。
师父就怕她牺牲自己。花千骨含着泪水,也不去抹,一任流下。不能牺牲天下,不能牺牲自己。师父要她自爱自重,可是师父何时看重过他自己?师父还是那个毫不犹豫就献出一切的师父!
什么是“自爱”?自己一身何惜?早就是为尊生为尊死。师父如何能不顾惜生命,就为救护她?没有师父,她的生命又何所依托?
不会没有师父!师父不伤不死!那么师父必定不会有事,她也不必为救助师父损害任何人、损害自己。但万一?不能冒险……脑子里越缠越乱,乱到最后,就像这渐渐消弭界限的海和天。
海风越发凉了,膝上的痛楚已然蔓延到周身。毕竟现在靠仙丹仙力,才能以凡人之躯存活在仙界。这都是外力,自身的法力却是从头开始,往日受之寻常的惩罚,此刻却有几分支撑不住。告诫自己要端正跪着,师父要罚,不可以自寻轻省。
可是疼痛不断在她的身体里招兵买马,一次一次昏蒙的力量直袭心脑。她苦苦挣扎,要抓住师父的教导,却终于失去了在激流里溯洄的气力。就要沉下去,却触到一个怀抱。安心地沉了下去。
白子画将花千骨安放在床上。心中手上,颤抖不已。如何这样心急?小骨法力尚弱,禁得起这样罚!
花千骨睁开眼时,见幽若守在榻边。她还未及理清一切,幽若已是心急地凑过脑袋来。
“师父,你如何?”
“我没事。”我在绝情殿,在家中,能有什么事?可是……“师父呢?”
师父一定很失望吧……以前每次受罚都在心里说,以后不要再犯错了。这次,她连这个确信都没有。不止是这次……上世自谋划偷盗神器以来,她就不再确信师父还能教好她,惩罚只是责任,对天下的责任,而对她的责任,她还有救么……这太可怕!现在没有这样可怕!但现在……她现在就能避免错误和灾祸?
幸而听到幽若的声音。可见一切安好!
“尊上在厨房。”幽若摇头晃脑中眼波狡黠,快言快语频频表示满足。“见你昏倒,可把他急坏了。可尊上为何罚你啊?”
看着幽若稚气又伶俐的小脸,闪烁的眸子闪烁着关切,闪烁着不解。她一开口就是几个意思,要说的说了,要问的也问了。花千骨突然很想和这粗心却又贴心的小徒儿聊聊,就说了说事情始末。
“幽若,我是不是不该不信任师父啊?”花千骨小声说,接连几个“不”字覆在心中,害怕一层比一层深。
“什么是信任啊?如果你认定,为重要的人,是重要的事,就应该去做啊。”幽若瞪着的大眼睛,在响亮的嗓音中更明亮。
“如果这事会伤害他人呢?”花千骨依旧心怯,在幽若的理真情切中越发没了底气。
“如果……”顺口接上来,却没接下去,换口气更说得连贯,“但为何就会伤害他人啊,既然是好事?这些得道之人都是既能达成所愿,又不危害他人,甚至,还能帮助他人呢!‘从心所欲不逾矩!’”幽若一副天真又确信的神气。停歇处尤其响亮,还点点头,似在欣赏前面几句话在屋中的回响。
“所以尊上说,要强大才能保护更多人!”混响初成,加上最后至关重要的一句。
花千骨也笑着点头。点头动作很大,很慢,似要借此把这每一个字一笔一画刻写在心中。正是如此!师父教她修行,教她博爱,不都是此理?
幽若感受到师父的褒奖,笑容在蜜渍中更甜。真是让人欣喜!幽若一点没变,还如第一次见时一样,天真烂漫,自信果决,没有条条框框,总是满心热忱。
几句最单纯的理解,却理清了她心头盘根错节。何苦弄得那般繁杂?相信师父,为所当为,就好了。苍天一定会留给她一条路,师父一定会把这条路指引给她!
“谢谢你啊,幽若。对了,你的问题……”花千骨看着她眨眨眼睛,眼中一隙流泻,她此刻的欣喜已然轻快。
幽若嫩白的小脸顷刻涂上一层胭脂。
“我觉得真正喜欢一个人,你的心会告诉你的。如果你心中还是不清楚,说明,还需要看一下吧。”拍拍幽若的脑袋,有些想笑,幽若这样聪明,却迷惑了;像她这样笨拙的,反而一直明晰。“你心思太花了,一会儿小月,一会儿……”却说不出“儒尊”两个字,还是觉得幽若胆子太大,儒尊看似嬉笑实则…… 哎,她哪里知道?她从来是不敢多看儒尊一眼……
换口气,花千骨下了个结论:“你得静修一段时间。”想学师父说话的一本正经,却哪里学得出来?
“但是……”幽若依旧支支吾吾,可言语间更多不是羞涩,却是对未知的恐惧,“感情的事,会不会很可怕?”
花千骨看着幽若,此刻是一眼看穿。幽若一定是想起万年死灰的冥梵仙来,那个形象自是久久不能淡忘。感情可以折磨一个人到此种境地……你自己亲眼看到的,师父和师祖之间,又哪里少了大风大浪,死死生生?
因为这样,你就怕了么?我该如何回答你?
“可怕……”花千骨郑重地点点头,自然不能否定事实。是可怕,但也可贵啊。如何转而就得了安慰,也安慰起幽若来。“不是每个人都会……你命数比我好多啦!”
笑嘻嘻地玩起幽若的发髻来。鬓间水灵灵一枝桃叶花簪,看着平常,可色泽鲜嫩、珠粒清圆,让她想起瑶池不谢的蟠桃花海。对啊,幽若可是九重天凌霄殿的血脉啊,随意一句言谈,一样物件,自然是尊贵不凡。这样就更不担心了!像她花千骨这种命格的人,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幽若这样的天之骄子,必然事事逢凶化吉!
“可……”花千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惊非小,“他可是你……师叔祖……”最后三个字几乎听不见声音。
门打开了。幽若一个激灵,跑了出去,主动放弃了窥视的机会。
附注:
《论语·为政》:2.4: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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