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上,师父,我先回长留山了。”幽若开口,却不能打破长时的沉默。
只有白子画看得清楚。幽若甚至还不知冥梵仙情孽始末,伤痛之深,已不须任何故事来解释。情可伤人至此,是否是不要爱上谁才好?可是谁能说不爱上?绝情殿三代,恐怕都绝不了“情”之一字!
花千骨“啊”了一声,显然没听明白,甚至没在听。
“世尊问起,说我们很快即回。”白子画轻轻点点头。记得师兄那边,务要交代清楚。
没有幽若的应答声,随后连身影也不见了。
“师父……”花千骨沉吟了一声。
“师父在。”白子画应了一声,知道小徒儿又有困惑不平了。
“师父,为何就不能人人幸福?”
“小骨,从未有人给出完满答案。冥梵仙所言不差,各人都有取舍。有人奋力逐求,到手却是一场空茫;有人一心修道,只道清心寡欲,就无痛苦烦扰……不是求取就能获得,获得也未必满足。取舍万千,对错……也不好一概而论。取舍在人,命数有天,但终是可尽人事。必有一份,属于自己。若非你所属,则不可贪恋。若不值得去求,修行之人当悟。如有能力,总当助人。不幸的人何其多,但哪怕多一人幸福,也是功德一件。”
白子画竭力担当师长的职责,传道解惑。尽力把冥梵仙的话解释得简单一点。可这一切,实不简单。一朝啜饮了幸福的甘露,方觉荒漠之苦,不堪其苦。人应对不幸的力量,总是缺乏。
花千骨专注地听着,听师父这么说,也不绝望。她所受的苦,都不是徒劳。回头看,也不是那样可怕。就连……就连冥梵仙,也收获了……安宁罢?人的所有付出都是有意义的!这样就好,多一人努力,多一人幸福,多救助一人,多抚慰一人,人间的幸福就会积累!
师父和冥梵仙都说有所为有所不为,可她有时候真弄不清,她没有恶意,却可能会做恶事……好复杂!就连师父都会说,对错不能一概而论!不,师父总是对错分明的。还好有师父在,相信师父就好了!
白子画看着她,直到她心念已定。纵然纷乱依旧诚实,她已用最初的信赖看向师父。
“小骨,我们走。”白子画抬手,衣袖似与白云齐,横霜剑凌空。
花千骨拉住白子画的袖子,抬步要登上剑身,却听白子画说:“你自己御剑。”语气柔和,不容置疑。
想来师父是要锻炼她。还想再站在师父身后,享用师父给她的一切。但不可以了,身体已然恢复,她不再是师父要照顾的病人,她要做师父勤奋懂事的好徒儿。
御起断念跟上。
“师父,我们去哪里啊?”和师父去哪里都是人间美事,因而她总要缠着师父问东问西。
白子画眼中闪过一道光彩。小骨终究是小孩子性子,就算看遍苍凉,本性不改,笑起来没有人间世故。心中怜爱之情愈发,竟说:“你猜?”
花千骨一笑,断念似乎也笑了,跟着轻快一晃,似要和她分享奇趣。原来师父竟会和她说笑?并不想再有谁和她说这句话,她会觉得这也是说笑。
“我猜啊,”花千骨偏过头来,看着师父冰玉面容上不可见只可感的暖意,几乎失神,回过神来匆匆接上一句,“我们是去遥歌城吧?”拿着无字天书,应当是去找异朽阁答疑吧?她想也没想师父是何人,只知道是自己就会这样做。
白子画并不愿意去找东方彧卿,一向视异朽阁泄露过多天机,扰乱天道。何况东方彧卿和小骨不一般的关系……但这次他是想过要去了,却终究不愿说出来。
花千骨刚说完,就感到失言了。见师父脸色似乎灰了一分,便去扯扯他的衣袖:“师父,小骨很聪明,有没有猜对?”
白子画听见小骨有意逗自己开心,言语却是从拉紧的弦上蹦出。她心里已经慌张了,她很在意师父的感受。白子画眉宇间舒展开来。自己如何怀疑起小骨了?小骨对他的心,这些年来他看过来,还需要多余的解释证明么?
“你们都猜错了。朽阁君不在异朽阁。”骤然听到空中一声,奇诡多变,心下又起了褶皱。
“东方!”花千骨一时忘了刚才白子画的不开心,惊喜地叫出来,“正有难题要找你呢,你是不是又事先知道了?”
东方彧卿灿然一笑,也不回答花千骨,只和白子画对视一眼算是见面,三人落了地。
“这样倒也很好。”东方彧卿笑着点点头,似要点落姹紫嫣红,落花满春。
白子画也点点头,却没有笑。天地涤净,莹白照彻。
“什么很好啊?”花千骨看看白子画,又看看东方彧卿。不自主向师父身边挪近一步。
东方彧卿又向花千骨看去,嘴一咧开就要牵动万千游丝,笑着说:“骨头不懂事,要多听师父教导。”眼睛也笑弯了。
花千骨很想冲上去给他一拳,但师父在一旁,一定看不下她和别人玩闹。其实东方说得没什么不对,但这话由他嘴里说出,又是带着这种迷死人的笑意,仿佛是有心言语上占她便宜。
“‘历遍六界’指什么?”白子画开门见山。虽是不愿请教这六界中惟一忌惮之人,也只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东方彧卿知之甚广,他又有什么放不下身份?问问又何妨?何况,这劫难历练更是关涉小骨安危,问他也没什么为难。
守着小骨的这些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担心小骨,一缕风寒也要牵动心魂。如何堪受,每每梦回过往的血深泪重,念及未来的水险山难?他自是明白了,宿命不可更改,但总不是无力。他需要知道在何处用力。
“尊上不会不懂得,六界各有存在之由。安宁之要义,不在以正胜邪,而是平衡。你们修仙之人从来高高在上,自诩不应过问人间之事,更不屑和妖魔鬼怪交往。你们若不去经历,不去像那些人一样生活,如何能寻得平衡之纽带?”东方彧卿回答起问题抑扬起承,摇扇踱步间,书生气十足。
“纽带?”白子画一向话少。
“简单说,就是联系各界之人,他们是六界平衡的关键,却也最是命途坎坷……”东方彧卿望了一眼花千骨,深情加重了那道目光。“当然,也不是单单要找像骨头这种纽带,六界当做之事,还有太多。”
白子画不问不答,不置可否。东方彧卿继续说。
“比如我异朽阁,你长留上仙视我有违天道,但天下有多少不解不胜,无奈无助……我既然多知道七分,透露三分又何妨?终归,困境是要他们自行突破,代价也自行承付。”东方彧卿又是一笑,也不看两位听众,似在流连人世万家灯火,又要跳出笑泪生生灭灭。
旋即一振,洋洋洒洒,有若开坛讲道:“什么平衡,什么纽带,都是老生常谈了,上仙自然不会不知。只是‘持衡’二字,”拉长语调停下来,停处书生意气,指点江山壮志踌躇,微微侧目,似要将目光拉长,缓缓看向白子画,“你不是一向是非分明?从来站在对的一边,哪里懂得平衡?在你眼里,只有十足的对和错。然而,这世间岂是这般简单?有时与其说对或错,实则不过是幸与不幸。不是以心比心,化解不幸,只是无情惩罚错误,这同恐吓有何区别?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不幸不能减少,错误只会增多。你若是大夫,不去探病寻因,只是陈述病征,诊断得了疾病就救得了人么?惩恶和扬善,岂可等同!问问你的心罢!”
白子画不言。倒没有受惊或受辱之色,只是在深思一个一贯在深思的问题,不曾被东方彧卿打断。
花千骨暗暗抽一口冷气。几时见人,这样和师父说话?即便世尊也不曾。自己做妖神时,也就是小孩子闹闹性子,那里敢这样冷静去质问师父?
东方彧卿也不看白子画,却是瞥了一眼垂着头的花千骨,压低了些嗓音,做出一种要揭开奥秘的神情:“你以为,这妖神出世,就是骨头放出来的?难道不是邪恶、凶戾累积而致?如若不是减少不幸,引导善念,再过一千年,还不是要出世?”说罢盯实了白子画。
白子画面上波澜不惊,眼中深思化水成冰。倒是花千骨情思起伏难定。东方彧卿挥洒一番,终场也就无声。
“那……什么是求全啊?”花千骨实在不自在,师父的沉默从来难耐,又有东方这些惊骇之言……要赶紧找话说。她其实对“求全”这两个字最想不明白,“不是说,万事不能求全……”花千骨背书一般说着。
“骨头你不是一向喜欢求全吗?”东方彧卿笑得如万种花木天地盛放,甜风沁香,酥媚入骨。花千骨几乎伸出手去捶他了,却慌忙抓住白子画的袍袖。
“承蒙答疑。告辞。”白子画悠悠吐出几个字,骤然降温。
“啊?”花千骨错愕地看着白子画,又看看东方彧卿。不至于他们这样又要告别了吧?自己还没说上几句话呢。
“对了,你们最好还是师徒。”东方彧卿意味深长。眼中千生,看过世间亿万生灵,却难读懂他那一瞬凝神。
“我们本来就是师徒!”花千骨道出一句不满。东方你弄什么玄虚?每次都是这种解不透的表情,说话却从没个准!
“我是说,暂时不要逾越师徒界限。”
洪流漫涨顷刻,花千骨脸红了,还没来得及低下头。她却没看到白子画微微点了点头。
“再会!”
“噢……再会!”花千骨感到东方彧卿这一离开,下次相见要等很久了。
东方彧卿回头端详她片刻,似刻意记忆,又漫不经心,笑得依旧迷人摄魂:“放心吧,往后的劫难没有那样可怕,但要减少以前的错误。”
声音温柔无限,和师父对她时有的柔声细语却不同。师父再温柔,亦自有一番清冷,天地澄澈,高山仰止,而东方的温柔却是让人醉生忘死。
花千骨一惊,发现师父已是御剑先行一步。突然感到很是愧对师父。
东方彧卿会心一笑:“快去追你师父吧。如何……你还有问题要问我?”眼中呈现异朽阁主的深不可测。他便是这样等着世人向他提问,百年千年。
“我……我……东方,你说,为何会有不幸?”低着的头突然抬起来,看着她永远不懂的东方。一脸天真,停止转动的大眼睛分明在说:我很重视你的回答。
“你知道这个问题的代价吗?”这大概是异朽阁最可怕的问题了,可东方彧卿这次说出来,却如第一次听到她问“你喜欢吃萝卜”,失笑了。
花千骨本来被这个老问题吓了一跳,见东方笑了,自己也傻傻地笑了一下。
“你为何不问你师父?”一丝得意之光,划入这个声音,增加了这一问的锐度。
“师父说的,我不总是听得懂。”花千骨垂下头,嗫嚅道。你要说便快说!不说别耽误我去追赶师父,师父不会生气了吧……
顷刻就听到东方的回答。
“你的问题,就在代价本身。幸福是有代价的,就如你为白子画付出的代价。不是每个人都付得起这个代价。有人,也没有机会去付出代价……”睿智横溢,侃侃而谈,这一刻却黯然了几分,“没有,就没有。不是每个人,都要靠幸福来成全。”
不靠幸福来成全……花千骨把头低得更深,重得有些抬不起来。
“快去罢!找不到你师父,代价就大了!”
花千骨急忙抬头要看他一眼,但东方彧卿早已消失。
一片天空。复明来所有的听到的想到的一尽上涌:“东方你说的那些,师父已经说过了!要进入众生的苦楚,而不是做高高在上的仙人!”对着天空大喊。你不可以那样和我师父说话!师父没有错!
附注:
《老子》七十四章: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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