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画想起她画的一张张自己,深心雕刻,时光打磨,虽笔法稚嫩,却最是初心,堪可怜爱……心田活水不断,笑意尚不可觉察,寒冰早不再觉察,涟漪虽浅,深水已暖。
花千骨从师父手中接过纸和笔,洁白洗净纷杂,墨色勾勒初心。在他身边的日子,从来不曾单调。两色调成天地,至繁至简,万象至极,归于纯粹。师父的世界,没有余赘,没有装饰,没有杂质,豪华落尽见真淳。
“只画过吃饭的师父,还没画过做饭的师父呢。”小骨静时,天地初始之美,尚未寻得其言;此刻开了口,春云秋月夏木冬雪皆是造化爱怜,微风细浪,山语虫鸣,众声各喧妍。静亦美,动亦美,是她便好。“师父以前从来不吃饭的?成仙以前呢……”
白子画笑着摇头,也不回答。这些问题,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看你画的?”
师父这是检查功课么?照见他们的无数次日升日落,每次只带来一线微光,终于也暖了他言语寂寥。寂寥的修行,在这空旷的庭院和天地,去跟随的人,在眼前又在天边。无限成了手头的功课,日课不辍,日日如仪式庄严。日日年年,修得这一场,多远都似在他身前:不常是站在你身前,是跟在你身后,远远地,随着你一行一止,奉着你一言一教,将你音容,熟记心间;紧紧地,守着日月作息修行,日月因你有序,而我,不好荒废了你赐予的光阴。
“现在还不能看,小骨可要多加习练呢。”小骨用袖子一掩,微微侧过头去,藏起脸来,笑貌还在眼前,嘁嘁喳喳,此时眼中定是跃动鲜明。可惜不能见,不见亦能想见。“所以师父可要多做饭啊!”
众人在桃林下安席。弥漫开来淡淡绯色,空气更加柔软、醉人。桃花精千年不变地嬉戏,不识愁味。沧桑近百年,人事不变,花千骨眼中又是湿暖。二十多年前能和大家在绝情殿觥筹交错,以为已是幸福的极致,如今不禁觉得不真实了。
白子画早将众人扫过一遍。大抵并不知治疗几时完成,幽若急忙间邀来的,都是平日里和小骨打打闹闹的朋友。师兄、师弟不在,弟子们言笑间少了几分顾忌。
杀阡陌在赌局后就等在长留山,听幽若说小骨痊愈,偏又匆匆离去。白子画自不会去问,却把这疑问留在了心中。
二十多年前不在的,有朔风和东方彧卿。花千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东方彧卿仍是那形神如月牙的微笑,表露在外,其内不可参透。他自己恐怕也不全懂自己吧?游戏于轮回间,本疲惫于牵挂,此刻却参差几缕人世感慨,笑中奥义浅了些,反是更动人以真。
朔风依旧清峻之气凛然凡人之外,一张线条明晰的脸,比起以前面具下黑曜石般的眼睛,平添了几分人间味。面容间,如他所愿,与师父有三分相似。
“还真像呢……”花千骨看着他说。朔风笑而不答。
“像谁啊?”大家应是都不大明白,却只有幽若一人抢先发问。惟独东方彧卿一副世事了然于胸的微笑。
“哦,像……尊上!”所有人望向朔风,白子画望向幽若。
“是啊,就连性情都有几分相像,做了那样多,却是什么也不说……”看着朔风,禁不住有些怪他。泪水漫上浅滩,水浅滩大,却是满了滩涂。只是想着的是师父,你为小骨做得太多!
看向她的目光似乎有异,她一时脸红。这许多人前,不好这样想着师父……
朔风也为她做了许多啊!她如何能看不到?虽说他是作为神器……这世上,一切都要用责任去解释么?朔风不是真心当她是朋友,师父不也是……
朔风同她去盗取神器,不容她回绝;女娲石归位时牺牲,不容她挽回。花千骨哭着留住他,已是枉然。那是她生命里走得最胆战心惊的一段路途,虽然是她自主选择的,——她是要救师父啊!但眼睁睁看着朔风的消失,她还是哭喊着不要女娲石了。有谁就应该去牺牲?
而朔风却说,能成全她,是他生命的意义,今生感谢她的友谊……静下来想想,他的友谊,和师父的方式还真是有几分相像。不觉间,眼里噙满泪水,更模糊了口中之言。又能说什么?
朔风似要抬手为她擦去泪水。花千骨想起以前被霓漫天羞辱得灰头土脸时,朔风照顾小孩子一样替她擦拭。
朔风并没有抬手。她只感到一个气息越来越近,感受先于思考,她沉入这水中。如此深还如此清,如此清却不寒凉,只是没有温度。渐渐还有一种暖意,不是日晒在水的表面,却是从内部温暖,如此均匀,如此细致。若不是进入其间,这接天之水,只怕望而生寒。若不是被接纳,她又如何能感受其中?洁净,超越了世上一切所能遇见,所能想像;也如这温暖,岂是常人能够懂得?
是师父。这么多年,都是师父。师父一目如洗,温光无形无始无终,回忆无影无踪。师父多年的照顾,填满她心中每一处。师父这样看着她,世上再无其他。注视间,不是颠覆一切的势不可挡,而是天地在其中永远稳固。
白子画只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掉落在尘埃。
谁待他的小骨好,白子画心中都有数。但是,小骨只能是他的。
“尊上,我可以留下吗?”朔风恭谨一问,对白子画一礼。也如长留大殿的仪式,没有个人的抒怀。
“这是你们师徒的事了。”白子画淡淡道,也不看他,却是对落十一点点头。
落十一慌忙走到白子画前拘礼,再走向朔风时,朔风早过来相扶,他看起来比朔风更情切,几个字说得一轻一重:“你能回来,最好不过!”
落十一答谢着众人的道喜,面容间,却是散落几色,调不出整一。
十一师兄很是伤怀吧?先是朔风,再是霓漫天,他的弟子依次离去,之后他也没有再收。世尊是逼他收过徒,可他一拖再拖。此刻欣喜看到朔风,对死去的霓漫天,一定也动了恻隐之心。
十一师兄心善!霓漫天的心思他不是不知,没有回应她的感情,却默默为她隐藏,不让她难堪。就从这细处,也见他为人。跟了这么多年的弟子,对自己又是这样用心的,一遭死去,如何忍心?
花千骨看到他眼中怆然,他伤悼的人又正死于自己之手……当时的自己,太过残忍了!如今糖宝又活过来了,霓漫天却在哪里呢?
霓漫天死前说,她们世世必为仇敌。言犹在耳,穿过百年,愈发怵人。但愿不要再见罢。
“对了,这个给你。”朔风拨开她眼前迷雾,递给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不成方圆是自然之态,除了乌黑还是乌黑,还用一样乌黑的线穿着。
“这是什么啊?”花千骨赶忙接过,似乎这样就能从刚才那个念头里获救。
这一世还是这么多人送她吊坠啊!你们都对我这么好,我凭什么受……
“修成人形后,这石头就一直跟着我。看它和你缘分很深,就送给你吧。防身……有尊上在你身边,也没人伤得了你。”
这不是高兴的事?你好像……有些伤心?你的石头我会好好收着的,不防身就做个纪念,不好么……
花千骨觉得不应多问,把玩着小石头,从左手到右手,从右手到左手,最后戴到颈上:“谢谢你,朔……流火!”她如何在不苟言笑的朔风身上,觅到流火的嬉笑玩闹。
那段日子也奇趣横生呢,只是自己如何会说要嫁给流火?什么啊!那也就是不想让师父赢这个赌局罢了!师父如何可以拿她做赌注……师父也曾,用天下做赌注,为了她……现在不能想这些,在人前已经哭过几回了。
朔风笑着笑着,似要不断把那一个流火找回来。一直看着花千骨,只是不说话。
忽听东方彧卿道:“尊上,骨头,诸位,在下告辞。”
花千骨脱口而出:“你也不多留几天?”
东方彧卿看一眼沉默的白子画,整理他一贯的微笑:“我还有事啊。异朽阁主如何闲得下来?天下人有多少疑难,问题如何答得完……你好好保重!”说罢最后五个字,无比温柔地看了花千骨一眼。这一眼千回百转,人却转身得果断。
“爹爹,不要你走!”一声尖锐但悦耳的声音,一个绿莹莹的身影冲上去,三蹦两跳抱住东方彧卿,却是糖宝。已修成豆蔻少女,青丝未笄,芳华待放。碧桃尚青,碧色可人。
我下界这十六年,你一定是勤奋了。又是十六年……我被囚禁海底的十六年,你也一改惫懒,都是为了我!你一定是想骨头妈妈眼睛恢复,正好能看到修成人形的你。
至于你终究还是修成女体,可能说是说不要十一师兄了,心里却不是这么想。不然如何赌局里记忆全无,还是和十一师兄走到一处了?
花千骨这才细细端详她,她一直不曾多看过几眼修成人形的糖宝。赌局那一年记忆全失,那算不得。在长留海底,刚看到她,她就在眼前死去,大喜大悲,如何堪受!又是百年,难忘不忘,伤口好了疼痛也不当惦念,今日总是喜乐。后怕其重,庆幸其深,胸中千言坠落泪花,将这团圆图景晕散。湿了欣喜,毕竟缤纷。
这是她的血,她的另一个化身。在一切开始之前,在见到师父之前,糖宝就陪伴她,直到为她付出生命。如此剔透晶莹的小生灵,爱玩笑爱吃喝爱偷懒,却为了她努力修炼。但凡女子,总将爱情视作最大的成全,可在她心里,骨头妈妈比悉心守护她的十一师兄却是要重的!
心头最重的声音,不成言语,却冲散所有思绪。一步上前,一把要抱住糖宝。
东方彧卿一失从容,向后退开一步。动作之大,是慌张,抑或刻意,难于判别。糖宝早被推到花千骨怀中。
你是有心回避我。那个随意到任意的朋友,不再了。因为,我和师父更近了。你还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但你不是师父。以前和你背着师父做那些事,让师父伤心,我不想再做了……
东方彧卿也不说什么,一步遥远。隔着这一步,含笑看着花千骨和糖宝。两人一样喜极而泣,相拥久久不散。
众人都在原地,不去打断这亲密。只有落十一向东方彧卿走近一步,很想走稳一点,很想说什么,却均未得成。
东方彧卿一笑,脸上写得分明:看来不仅是骨头有了安顿,她的小灵虫也要订终身了。
不待落十一憋出几个字来,他先开口:“糖宝乖啊,绝情殿都不留你了,你难不成还要回异朽阁?”
花千骨看着落十一脸越涨越红,红得就像糖宝爱吃的桃子。糖宝一哭一笑,顷刻便成熟了。
他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我……可不可以……提亲?”
附注: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四》:豪华落尽见真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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