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鸟安寂,研墨声声。
小骨昨日回房,记了几笔,就安静坐到了塌上,回想了一遍吐纳之法,睡了下去。难得睡得这样踏实。
他自然不能就此无忧无虑。但小骨也知了自持自律,再不能因整夜睡不了,晨间就不起了。墨砚清音,循环往复,也是安神之力。
墨香浓稠起来,秋阳之金在其中凝聚。天地万千气息,但这气息好熟稔……
小骨!你这样早便起来,是做什么?深秋之凉,晨间尤甚,也不多加件衣衫!
还未看到她的眼睛,只听到轻轻一声。山木铺成的地面,她来到时一阵温实轻软,不似绝情殿沧澜玉冷硬。她伏在地上,和以前一样,那样小。那样单薄,可天地间就只见你了!心田最深处仅一寸之地,你每一次凝神每一次呼吸,就惊天动地!
“请师父早安。”
地上的人轻轻地说。山木传来的音色朴实。
“小骨,快起来!”
一叶惊秋,风声萧瑟,不是心声。满山落叶清空,如何先融了冬雪,唤来了阳春,茂盛了长夏!
俯身去握住她双手。她的气息那样近,他只想深深吸入,让我一声一息间都是你;就连她的颤抖,他都想贴在心上、纳入心中,和你一起一落……
小骨扶着他站起身来。一个微弱的力量,一阵下沉,被他牢牢托住。他手上牢固,心中却脆薄。她膝上还痛……
“小骨!”她如何又蹲下身去,又和他远了……
她一手轻轻托起一盏漆黑,细看是他的砚台;一手从怀中掏出一方素白,是小骨用的绢布。她伏在地上,细细擦拭。擦不净的墨迹,留在山木的纹理,加深了年岁。砚台悬着他的心,好重;绢布抹过他的心,好轻柔,好温暖,好疼痛!
原来砚台被他打落了。他竟然没有听到。他自然听不到!
她起身时,纤眉向鬓间扬起,是细弱的草茎飘向天空,风有些大,草也在空中动了,根茎还在地底。
小骨小步走到书案前、他身边,走了一秋的时光。叶落幽微,是她的步履蹒跚,落在他心中的,便惊了魂。
砚台总算落在了书案。他的心刚落下,就去扶小骨。
“小骨,还疼么……谢谢……”
小骨站在他跟前,本来就只高出他腰间,抿嘴那轻轻的一道力,垂下头去,长睫浓,青丝长,水色日光隐约。
“我去练功了。”
小骨依旧不爱说话。
但还是多了几句话:
“我今天想吃栗子炒山鸡,但你不喜荤食,你会给我做么?”
“我有些累,今天可以少练一会儿么?”
“这书有些难,你多给我两日时间记诵?”
“我头有些昏,可以再多睡片刻么?”
…………
他总是欢喜不跌地说好。小骨有什么,要问问他的意见,请求他满足。她还是不常叫他“师父”,但是毕竟会叫了。
小骨,好像没了往日的勤奋,不似上一世,拼命用功。也不要怪她,她身子弱,心里也苦……
你还是相信师父了。这样脆弱的时候,对师父难免有了一点依赖,流露一些是人都有的弱点。这也没什么,你不要太辛苦,我们有时间,师父一直陪你。
“我今晚很想写东西。”
“小骨,你想写就写,只是别睡太晚了。”他如何很害怕她这个“写”。
“可我想整晚地写。”小骨果然是不依不饶……
“小骨,不可以,乱了作息,你明日又起不来。修行也乱了,你更会纠缠一些心念,难以走出。”
“我只想走进我想做的事,并不想走出。”小骨那往日的执拗,又回来了。还抬头看着他,眼中熠熠生辉,烧得他心中千疮百孔。
“小骨,你听师父说,你可以写,但是要节制,不能耽误了歇息和修行。”
“你不同意就算了。我反正要……”
“小骨,你不要胡来!听师父劝告……”他气息到处乱窜,全散了。
“不然?你又要责罚我?你不讲道理!我不愿意听,你让我听……”小骨用袖子往脸上抹,水声激切。
“小骨,为师不是要责罚你。不是你愿听就听,师父说的是对的,你还是要听。”
几时又是这句话?除了对错,他还懂得什么?和小骨的痛楚相比,这句话多么无力!但是师父没有更好的法子,没有……却依旧要照管好你!
“对不对,不是你说了算!凭什么都是按你说的来,你有没有问过我……”
小骨将筷子扔在餐席间,夺门而出。原来他们方才在吃饭……
“小骨!”他急急站起身来,如何在桌案上拍了一下,如何又重了,碎了什么……
“你……你为何要这样同我说话!”小骨又从门外撞进来,提高了的喊声比刚才那声碎裂更尖锐。“你打碎东西做什么,你想打就打我!”
“小骨……是师父不好,师父只是急了,没有想打碎东西,没有想对你喊叫……师父是担心你……”去抱小骨,小骨却不让。他心中的乱,没有那个人在怀中,愈发肆虐。
小骨,你是受了太多伤,师父这一句话重了,你就受不住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不好。我本来不信任谁,在悬崖、在深渊、在这个世界的边缘,你一定要将我带回这个世界,你还对我这样好。现在我再达不到你的要求,我还如何活!”她伏在一片狼藉中放声大哭,杯盘纷纷落地,碎裂只是她哭声微不足道的伴奏。
“小骨,你的生命不是为达到我的要求。”小骨,你如何又是这样依赖师父呢?你要做你自己,师父是真想给你一切,可师父给不了啊,还是靠你自己!师父就一直陪你……
“我找不到我的生命……”她哭声没有停止,他心中纷乱,无限增加。她说的话,他却听得清楚。
“小骨,你找得到,你只要勇敢一点。不要害怕不足,不要害怕挫败。你对自己的要求,比我对你的高。一切难题和意义,你自己的生命已经给出了。”
他不是安慰她,他说的是真话。小骨的奋力和牺牲,还有超出世人的良善,让他也不能不赞叹,不能不敬重。此刻只是你的低谷,你不相信你自己,可师父相信,师父都看到了。
“我……可以相信你么?”哭声停了,小骨从手臂里抬起头来。泪水洗得天地清明。
“也是相信你自己,相信眷顾你的天意。”
小骨总算肯让他抱着了。她呼吸里还沉浮着恐惧。最终疲惫了,睡去了。
一夜寸步不敢离。他只是起身去开窗通风,小骨就在榻上缩成一团。还是师父抱着你罢。
又走到以前的那一步,虽然看起来不同。你还是把你的生命之义,附着在我的生命上。小骨,不是这样,你要找到你的路。会的,你会找到。你不要担心,你以前不想长大,不想有自己的路,只怕就此要离开师父。但是,师父不会离开你了,也不会让你离开。你按你本来的心性去成长就好,不要为我牺牲任何,师父会和你一起走下去。
“小骨,行气反了。你再想一遍。”
她抬袖捂住了嘴,头也低到袖子中去,两肩缩了起来:“对不起……”
小骨,不要这样谨小慎微。错了改过来就好。
“小骨,你放松双肩,这样紧张,气息不畅,身法自然要乱。”
“我……试试。”她低头小声道。
“小骨,今天练得不错,很是用心。人间入冬前,师父带你下山玩玩罢!”
“我……又忘了……一个月学的,全……”
必不能再让她留在山中修行了,又是那般全忘了,全乱了,她愈发胆怯,又要陷入那将自己全然否定的境地……
“你以前那个小骨,她……很好么?”
让她站在自己身前,他御起剑,她又能和他这样近。她现在稍有仙术的根基,至少可以同御一剑了,不必乘云。小骨一直不说话,他总感觉她有要说的,终于被风声吞了一大半,她的脆弱和愿望,他听到了。
“师父只有一个小骨,一直就只有你。你不同阶段,有不同考验,但都是你,都是最好的那个你。”他逆着风,将声音实实地传到她耳中。
小骨,你不要怀疑你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任何时候的你,都是你,都是天地间最好的,都是……师父最珍爱的。
“我还能回到她?”轻细的声音,和着风,执著地吹过来,像不会骑马的人,却是宁可被马拖着,也要奔向他来。
“不用回到她,只要做你自己。”你是多么不相信现在的自己!
“你以前就待她这样……这样有耐心,这样温和,犯了错也不动一下棍子?”小骨却换了一个问题。
“我以前不懂得……不懂得和你解释,不懂得你的感受,你才走偏了。我最后也没能挽救你,直到现在,终于能找回你……你一直善良、懂事、勤奋,师父从不……极少打你。”小骨……你为何要问这个问题,你是怕师父又一次伤你么?师父也怕……但师父定会好好珍惜你!
“那她一定犯了很大的错。你都尽你的力了。”小骨还是说“她”,还是不能相信,那个“她”,就是自己。
“我尽力都没做到,自然是我的错。”你总要说你自己不好,总要帮师父说话。不要这样。
“如何是你的错?你太感情用事了!”
小骨你不是曾经怪师父无情?你认起死理来,比师父更无情!你那时就看到师父的伤疤,你知道师父的感情。可你要的,分明还不是这些。
你要师父承认你,你要师父的“道”,为此你去牺牲自己,挽回师父要你守护的天下。
“你犯错,也是为了救我。”左臂好痛,死死抱住她。用最后的气力,让剑缓缓下落。这伤疤随时都会痛,他不伤不灭,却不是所向无敌。这不重要,重要是,不能让小骨受了伤!
“你……你如何?”稍稍放松,就感到怀中小骨的颤抖。小骨急急转头,看向他。她容颜单瘦,眼睛更大更亮,直刺他的心。
“没有事。这伤疤,是我该受的考验,也是惩罚。”这句话重重地落下来,伤疤反而痛得轻了些。
是曾经的自以为是,天下人的苦再重,也不能压倒一个无辜人的声音。而他没有去听,没有听她的,也没有听自己的。小骨对他的奋不顾身,没有邪恶,和世间一切美好一般,本来应当珍爱。
“她……她一定会救你!是我,也会……”两人落了地,风停了。她的声音也不再颤抖。
“当时无药可救了,你还是去救了。你救活了。相比那时的艰难,你现在的困境……你有力量走过。”听得他心痛,但还是定下心来。
是小骨的偏执,何尝也不是坚韧?你的偏执,我会引导好;你的坚韧,会助你熬过去。
“你……这样有信心?”
“是。”小骨还在纠缠,自己是否可以。你当然可以。他只需一个字确认。
“但是我……我没有信心。我怕我学不好的,只是一次次让你失望。如果有一天,超越你的极限,你责我重了,我怕我……我支持不住……我会恨你的!”
小骨!你恨也可以,师父以前就伤了你……以前,就是师父的极限,对你从用刑到处死,真让你生了恨。
“小骨,不会有第二次!”他心中这个声音,涌到口边。
“可是第二次这个小骨,还不如你第一次那个……她都做不到的,我如何做得到!”
“小骨,那是因为师父没做好。小骨,你安心,有师父在。师父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你。但你自己不要放弃你自己!小骨,你答应师父,好不好?师父从来不要求你听话,你只会听道理,这样最好。但这次师父说的,确是有道理的,你听一次,好不好?答应师父,好好珍惜你自己!”你如何能绝望?师父岂不更绝望……但不能绝望!
“好的……师父。”那一声“师父”,叫得比应答声更弱。“我以后,再听你说那个小骨过去的事。我现在,有些累了……”
“小骨,师父抱着你睡一下,我们很快就找个地方落下脚来。你的过去,师父不会隐瞒你。合适的时候,都会告诉你。你自己也有一天,会想起来。”
将她稳稳抱在怀中,向前走去。荒山,人间,却是最温暖。那温暖从怀中、从心中升起,源源不绝。这一刻,他被天地眷顾,无论走到哪里,都被这个世界守护在心田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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