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也要离开我了?”明明是一句应该有些许伤感的话,天帝的声音依旧是四平八稳的,仿佛在品评一件最正经不过的公事。
邝露端端正正地跪在阶下,有些疏神,因为和他太熟悉了,所以反而容易疏神。他已做了千年的天帝,她也做了千年的上元仙子。
一千年了,什么都没变过。
雪白的天阶、雪白的魇兽、天帝雪白的衣角。
他雪白的衣裳上终于再也没有一个黑点,天帝雪白的面孔好像玉石雕成的,他已太上忘情了一千年,日日耽于公事,仿佛天门边上的日晷,有用是极有用,不过简单明了的一块雪白无暇的石头,让人看着……就凉凉的……
邝露微微打了个寒颤,她最近总是觉得冷。
大概是即将应劫的缘故吧,邝露垂下头,最近好不喜欢这里。
她冷。
露珠都觉得冷,你说天庭是多冷?
大概是邝露太久的沉默让天帝有些不耐烦,他的声音略略提高:“若是为了应劫的事……仙子其实不必离开天庭。毕竟你元神是凝露,留在本座这个曾经的夜神身边,本座必然能助你一臂之力。何必定然回府?”
他终于自称“本座”了。邝露挑着嘴角笑了笑,御前如此轻佻,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做得出。
果然,陛下微微蹙了眉,似乎不悦。
邝露赶紧端庄肃颜,正色回答:“陛下,小臣也将有万年天寿,自从追随陛下,勤于修行,此番劫数想来不是大事。邝露不欲留在天庭徒然给陛下增添麻烦。再说……自陛下登基,小臣也有千年未曾回家探望父母了。”说着,她双手交叠于额前,跪得笔直:“望陛下成全,放臣归家几日。”
天帝万没想到上元仙子这么回答,这倒是难以驳答的理由。太巳仙人极疼女儿,上元仙子孺慕父母,如此天经地义。他便是天帝也不好拦着她回家去,沉了半晌,终于点点头:“那么仙子保重。你退下吧。”
邝露微微舒了一口气,端严整肃地叩了个头,起身而去,心里却不期然浮现了儿时在人间看过的一片灼灼桃花林,她早该退下了,她要去个她喜欢的地方。
那里,可真是个好归宿啊。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突然张了口,可是终于什么都没有说,旋即天帝把双唇抿得更紧了。
他知道:陪他在天庭,她并不快活。上元仙子又不是吃饱了就开心的魇兽。她又不曾……太上忘情……
璇玑宫中,一切如旧。
上千年了,这里没有丝毫的变化。天帝刚刚坐在桌案后,蓝色的裙角闪现,邝露端了一杯浓淡合意的茶来。
润玉一怔,脸上恍惚有丝喜色:“你还没走?”
邝露笑笑的眉眼温柔:“总要交付了陛下的差事。小仙明日才能辞别陛下。陛下且再耐烦我一日。”
润玉自顾抿一口茶,声音极低:“你总是要离开我了……”几乎和朝堂上一模一样的话,此刻在寝宫说了第二遍,竟然微微怨怼似的。
邝露自顾垂头为他研墨,口中却说了些别的:“臣走不过十日,已经交代了宫中的仙侍陛下的起居、庭中排班洒扫,陛下的笔墨也有仙侍伺候,他们哪里不合心意,陛下吩咐便是,不要为了小事就懒怠张口。小仙们平日不常贴身伺候陛下起居,难免有不熟之处,陛下不要跟他们置气,总要保重龙体才好。”邝露平常不多话,今天分外絮叨,仿佛托付什么似的,很有些和天帝陛下依依惜别的味道。
润玉却有些走神,他怔怔看着她冰蓝色的云袖在自己眼前飘忽往来,恍若幼时抓不住的御园蝴蝶。那个时候他还很小,小到自己以为自己不在乎那只蝴蝶飞到哪里,直到今日他才惊觉不是那样的。时至今日,他还惦念着那只曾经在他身边翩然环绕的小小仙灵。
润玉抬起头,倏地开了口:“邝露!你真的会回太巳仙人身边么?”
邝露轻轻巧巧地转个身,恍若不闻。她不想回答,他是天帝,她说了就是欺君。他俩也有默契,有些事儿她缄口不言,他也不为已甚。
邝露走开几步,去给那株昙花浇水,她就是万众敬仰的上元仙子,也在璇玑宫里有做不完的事。千年时光了,他只与她熟惯些,也只在这雪白的璇玑宫里,他才不那么像块封了五感的冰冷石头。
邝露依稀记得小时候淘气,去凡间历练,见未过门便居孀的少女嫁入了夫家:白天洒扫执役,晚上陪着一个木头雕的假丈夫就寝。她那时甚好奇,曾经藏匿了身形,去摸过寡妇被里的木雕,被活人渥一夜,木头也微有些温。不过那少年孀妇的枕上却是湿漉漉的凉透了,想来那小孀妇是哭了一宿。当时曾听到窗外有老嬷嬷殷殷地劝:“人生苦短,熬几十年就好了。”
想到这里,邝露微微打了个寒战,她又觉得冷了。
人生苦短,神仙命长。乌木许有焐热日,冷玉岂有温润时?
何况,她还有无穷无尽的天命仙寿。
不过,也许就要没有了呢?她熬一千年,已经要好了。
润玉倏地长身而起,站在她身后极近处教训:“邝露!应劫不是小事!你还是留在本座身边才是万全,有事本座还可以为你护法……”
千年以来,天帝难得对她急切些,靠得也有些近。
邝露飞快地后退了两步。她最近身上渐热,也爱脸红,这可怎么在他身边渡这带血的桃花劫?!这尴尬事,天官演算,断不会错!只不过他懒怠知道的那么细致罢了。她的事,他从来都懒怠知道得那么细致!
邝露后退了两步,微微福了福,强自镇定,语气已经有了几分慌急:“陛下!”看着他,她眼圈都红了些许。
天帝自知失态,有些赧然,却不愿放过:“邝露!你在璇玑宫过了劫数再回去探望父母不好么?我自然多准你些日子的假。”
他又不称本座了。
邝露抿了抿嘴,声音低,却极清晰:“邝露想爹爹,邝露想娘亲。陛下,邝露……想家了……”
天帝后退了一步,“哦”了一声,语调有些不易察觉的卑怯,他自幼失爱于父母,平生憾在天伦,日常最不爱提这些爹爹娘亲的话。
这些,她自是最知道的。今天却假作不知地提出来,想来是有意而为。
殿中一时默默,润玉回到案头在读什么手札,邝露安静地拂拭着他的明镜台。
他们两个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都有些心不在焉。
好容易做完了事儿,邝露抬眼看了看玻璃世界一般璇玑宫,她轻轻叹气,向无瑕世界中玉石一样的天帝行礼如仪:“微臣告退。”
天帝例行颔首,声音依旧古井无波:“你退下吧。”
于是……她就退下了……
这一走,自己也殊无把握还会不会回来。
转身之际,她笑了笑,想来他是不在乎的。
嗯,他定然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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