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嫁衣

有道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上元仙子的结界对人间飞逝时光起了些许隔绝作用，让润玉眼中她的日子，不似平凡人世那样转瞬即逝。譬如此刻天帝半卧在璇玑宫的玉榻上，单手支颐，歪头看着掌上的宝鉴解闷儿，也并不觉得上元仙子会流失于滚滚时光，从此迅疾不可追。

镜上的头发光泽如旧，他知她安然无恙，但天帝就是好奇此刻的邝露在干嘛？在天宫，她时刻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似的。如今影子告假，形儿总觉得无端别扭。

润玉看着镜子出神：不晓得我不在，她会不会也不惯了？

于是揽镜自照，相由心生，即没有掐诀念咒，他的所见所闻，也不再是自己了。天宫宝鉴，直指心端。

上元仙子离宫不过一天，天帝简直要把这面镜子悬在腰间时时把玩了，凭空惹得一众仙家议论纷纷，陛下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这等爱不释手。

就连魇兽都受不了天帝，扭头自己玩儿去了。（天帝沉迷玩儿手机）

镜中的邝露过得不错，修葺结界之余，她游山逛水、流连集市、这段人间假期被她玩儿得不亦乐乎。邝露生辰未到，夜观天象，料想天雷不会来得这么快。这样等劫数的日子实在闲极无聊，润玉亲眼见邝露干脆隐了身形，假做自己是朵灼灼桃花、倒挂枝头，偷听一个刚修成人型的斑斓鸟妖如何与一个清俊书生在桃花树下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那罗雀鸟儿妖曾经窥伺邝露，看来邝露如今是打定主意：一报还一报。

只是她仙法高明，罗雀不会发觉就是了。

润玉摇头微笑，从来不知上元仙子如此顽皮。

镜中的邝露独坐枝头，满脸八卦地侧耳细听，活脱女孩儿淘气的样貌，听到树下情话入港的时候，她居然捏个咒儿，略驱罡风，摇落桃花如雨，纷纷洒在那一人一妖身上，吓得小妖怪娇呼一声，纵体入君怀。

一人一妖就此吻到一处。惹得树上的邝露和树下的书生都红透了脸。

书生得趣自不必说，邝露却料不到他们就此幕天席地，啐了一口，红着一张俏脸急忙回避。她侧身而起的当儿，听那罗雀喘着气在书生耳边呢喃：“你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孤零零地活着，好生可怜，我总要陪你身边……要不然……你独自在人世百种凄凉，孤风冷月，可还有谁疼你……”

那小书生紧紧地搂住了罗雀的腰，眼泪都要掉下来：“我……必不负你……”

罗雀情动，言而无心；书生感怀，赌咒发誓。

邝露却一下子愣住了，岁月悠悠，千年转瞬，那些话……她守住了。可曾有人这样对她说过：我不负你？

自然，他是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所以骗她也不曾，念想也不给，这些都是她甘心情愿的……

树下情话喁喁，忽然就没意思了，独自发了良久的呆，邝露些许艳羡地喃喃一句：“倘月老在，倒要问问他们究竟有没有天长地久？”

她出言恳切，仿佛很想知道答案似的。

润玉放下镜子，倏地起身，他突然也很想去见见叔父月老。

天帝夤夜降临，月老仓皇起身，还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暗自寻思：然天帝找月老能有什么大事？他这冷淡脾气，就算为给自己寻亲事，难道也等不到天亮了么？听说上元仙子告假，果然天帝万事皆乱。不过此事也怪，他俩独处千年，儿郎俊秀，仙子温柔，这么天造地设的两个人居然素丝无染，可见……十足邪门……

不期然抬头看见天帝蹙眉瞧着自己，满脸探寻，月老不由大窘：“额，不知陛下光降，有何差遣？”

那日，天帝郑重其事地问了月老一件最不相干的小事：“不知人间某处某年某书生与一只罗雀小妖可有姻缘？”

……

月老更加摸不着头脑！然天帝垂询，只好为他翻阅姻缘簿，一番查找，月老叹了口气：“陛下，他俩一人一妖，有缘无分，不会夫妻成长久的。”

天帝“哦”了一声，神色有些怏怏，想一想，他追问一句：“明明他们两情相悦。”

月老翻了翻簿子，解说道：“那罗雀妖慧根不弱，日后勤加修行，有做仙侍之望，嗯，只这一二日的功夫，人间就要起变化，只怕后土娘娘就要捉了她去修行了。”

天帝“哦”了第二声，随即点头告辞。他这样形单影只，倒也行动迅捷。

月老运了运气，唤住了天帝：“陛下，您……难道真无选妃之想？过往种种，臣都知道。可天帝孤独……这也不合规矩啊……”

润玉身形微顿，终究起身离去，并不置一词。

徒留月老在原地嗟叹顿足，哪有鳏寡孤独的圣上？润玉就算太上忘情也未必要把孤家寡人坐实到底吧。要知阴阳相互，才是天道！润玉身为天帝，当为万物表率，否则就不怕帝位不稳么？兹事体大，他这个老臣该如何劝谏，倒真是颇废踌躇。也许该等上元仙子回来，与她好好商量一番。

嗯，上元仙子……咦？上元仙子！

月老收簿子的时候，不期然看见上元仙子的名下多出了一段红线。他十分好奇，信手捻起，却见线上血迹宛然，连册子都污了些许。

月老耸然一惊，想要去追天帝，那人却已仙踪杳然了。

也是合该有事，润玉刚刚信步走回璇玑殿，还没来得及再看镜子，突然胸口痛如针扎，他立即单手撑桌，才险险没有踉跄。

正在此时，忽有仙侍在门口犹豫着小声禀报：“陛下，后土娘娘与上元仙子在下界起了争执，后土娘娘失手将仙子打伤。此刻正在殿外请罪。”

润玉“啊”了一声，垂头再看，只见那镜上的发丝已经粘腻猩红，一丝血线正沿着光洁镜面缓缓滑下。那场景：活脱鱼肠劈开了芙蓉面。

镜中极远处，更有天雷阵阵，滚滚而来。

这当真……是劫数……

可怎么来的这样早？

润玉从天而降的时候，正是阴云密布，天雷滚滚。

邝露那座人间的小屋已经被天雷击碎了屋顶，破败不堪地摇摇欲堕。

润玉冲入房内，只见地上倒着一个遍身朱红的艳妆女子，头覆盖头，红裙遮体，连手腕都没有露出一点儿皮来，仿佛是个被天雷击倒的新娘子。

可身形分明是邝露的样子！这是怎么了？

润玉跨步抢上把人扶了起来，触手粘腻湿冷。新娘子“啊”地哭叫了出来，果然是邝露的声音！

她隔着衣裙慌乱地抚着润玉的胳膊，声音又低又软，抖抖索索地，看来是在强忍疼痛：“陛……陛下……是你么……”

润玉低头细看，邝露肩颈后背处处皮开，寸寸肉绽，鲜血已经迅速糊满了他的手。这样看来，上元仙子好像是硬挨了雷击，那结界毫不管用似的。

润玉心念到处，要揭邝露的盖头，怀里的女子瑟瑟发抖，猛地摇头：“不要！不要看！”

润玉正在奇怪，忽而怀里的邝露瑟缩哀叫：“陛下小心！”说着不停挣扎，不要他抱。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霹雳从天而降，直击向邝露的面门。

润玉虽是天帝，这会儿抱着一个人，再想修复残破得七零八落的结界也来不及了。他只好深吸口气，硬抗一下儿，喉头一甜，几乎吐出血来。

嗣后空中隆隆，雳闪一个接着一个的劈了下来，万刃加身，寒光闪烁，道道都誓要击到邝露身上。润玉自己受过天雷加身之刑，知道厉害，他直觉娇嫩的邝露万万受不了这个，恐怕再来几道，连她元神都会击碎。

无奈之下，润玉只好把她藏在自己身下，自己生生替她扛着。那一瞬间，身体虽痛，心下却莫名安慰百端：若非我来得及时，邝露只怕就危险了。

好容易盼着天雷间歇，润玉缓过一口气，连忙掐起神决，堪堪为自己和邝露结了一个小小的结界，以抗天刑。

那夜雷火不断，将小屋周围照得如同白昼。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长夜渐去，曙色渐展，太阳出来的时候，雷火也渐渐平息散去。

润玉搂着气息奄奄的邝露，终于一口血喷了出来，他雪白的衣裳斑斑点点，渐满了黑红血渍，分外显脏，也说不清是来自邝露的伤处，还是自己的咳呛。

天帝如此，简直狼狈得无以复加。

天光方亮，清风拂来，润玉看着屋内方向，冷冷开口：“出来吧。”

果然，屋里连滚带爬，昔日镜中的罗雀搀着那个书生，跌跌撞撞地扑了出来，见了邝露的形状，二人大惊，忙不迭跪下来放声大哭，口口声声都是：“仙子……都是我们害了仙子……”

润玉最烦这样哭泣吵闹，微一蹙眉，指着罗雀信口吩咐：“你说。”

罗雀小妖虽然不知润玉是谁，不过慑于他威严天成，不敢撒谎。她坐在邝露身边，抽抽搭搭地为润玉解说：自己如何被山中妖类看中，那野猪如何精扛了花轿来娶，威胁否则便要屠遍桃林生灵。幸得后土娘娘许诺，只要她红妆盖头引了野猪精同伙出来，后土娘娘就出手扫荡妖类。只是她就要从此绝情断爱，去给后土娘娘做个侍女。罗雀如何舍得下书生？只得在桃树下与书生惜别，二人抱头痛哭。幸亏这位仙子从天而降，自告奋勇要代罗雀上那花轿。她画下结界，将罗雀和书生藏于屋中，嘱咐二人无论如何不要出来。自己去去就回。谁知，仙子未回，天雷已至。罗雀小妖何尝见过这等世面？只好和书生相拥而泣，双双闭目待死。

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润玉冷眼看着，阳光之下他二人脚踝上竟有新鲜的红线相连，心里倏地明白了三两分：邝露千算万算，没料得自己出手，改了世命，原本无缘的一对小冤家从此有福朝朝暮暮。天行有道，逆天改命，老天自然要罚她，所以引了劫数提前发动。她却以为时候还早。贸然把结界罩在了这一人一妖身上。

更别提这当儿，邝露还和后土娘娘动了手。

真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恐怕这事不能善了！

润玉心烦以极，不欲再听，挥手让罗雀与书生快走。

他已做了千年天帝，凛然有威，那一人一妖虽然不知他姓字名谁，可是被他气势所慑，只好双双下拜，哭着走了。

润玉垂头细看自己怀内软绵绵的人体，那袭朱红正色的嫁衣，此刻已被鲜血浸透，粘腻狰狞，处处破败、几不蔽体。

唯那血色盖头，还好端端地覆着好女容颜，分毫不动。

艳色新妇，华妆染血，这情形真是说不出的妖冶诡异，隐约骇人。

润玉轻轻摇晃：“邝露，邝露……”伸手轻轻探一探，她还有游丝一脉，应是已经晕去了。

润玉略微沉吟，终于还是慢慢为她掀了那朱红正色的龙凤盖头。

下一瞬，天帝惊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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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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