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音

“山之何倚，水之何流？”

“近水伏兮，落山阻兮。”

有清脆悦耳的歌声，透过层层云雾，传了过来。

那是个女子，青衫墨发，侧坐在一朵彩云上，晃动着两只脚。片刻，她稍一偏身，颈上便有条红绳漏了出来。

那红绳上系着一节红白相间的物什，白色大小如常人小指，红色呈花苞状，尖细诡合，泛着暗光。

“寻兮安兮，子生何方？生何方……”

女子唱完最后一句，眼中便有一抹神采淡了下去。

“生何方……许是生了南荒，变了蜉蝣。”那声音听不出男女，却极其婉转动听。

女子并未有何惊奇，只是皱了皱眉，随手揪了把彩云，朝那声音所在方向扔了过去。

“哎呦……”随着一声惊叫，那女子面前掠来一只小头长足的雀鸟，扑闪着一双紫色羽翅，在女子面前打转。

“好啊，泠音上仙一升仙，果真便对我伸出毒手了！”

被唤泠音上仙的女子侧目瞧了瞧那只扑腾着的雀鸟，“未将你煮了炖了，已是大慈悲了。”

雀鸟两眼一翻，险些坠下云端。

“走吧！”

“走？去何处？”

泠音伸手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雀鸟，起了身，“去趟人间。”

刚落到人间时，泠音就愣住了。

好一会儿，她伸手揪过尾随自己而来雀鸟，“这里……曾住过人？”

雀鸟动了一下自己的头，却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

泠音举目望去，方圆百里平坦无阻，入眼的皆是泽地绿草。随后，她扬手，祭出一丝灵力。

那股灵力围着周围旋转几圈后，突然朝一个方向飞去，泠音足尖轻起，踏云而去。

灵力所至，是座小山，漫山遍野皆是茂密修长的青竹。入山行了约一盏茶的功夫，便见一所雅致竹屋。

泠音蹑手蹑脚靠了过去，正欲推门而入时，那竹门“吱呀”一声，由里至外打开了。

“何方……”待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泠音顿了顿，随后生生将“妖怪”二字咽下，拐过话头道:“何方美人，速速报上名来！”

开门的是个男子，着了袭白衫，一头微卷的褐色长发，衬着他一双碧眸，娇若秀水青竹。

男子似乎被门口突然出现的泠音吓了一跳，再听了泠音所言之后，方将身子站直了些，有些强装镇定。

“在下……在下无名。”

“无名？”泠音凑了过去，“好名字好名字。”

无名眉宇皱了皱，似有话要说，却终还是不曾张口。

泠音立在门外，眉间含笑，明眸皓齿，无名站在门内，白衣碧眸，满目惊艳。

或许这便如常人所言，初见惊艳，一瞥惊鸿。

后来，泠音和雀鸟在无名那间竹屋里，堂而皇之地住了下来，且一住便是一年。

“你何时离开？”

这是无名这一年里总要问的话。

“嗯，或许明日便走了，也或许，再住上几年。”

这是泠音终日不变的回复。

日子过的平淡又乏味，烟火人间，恃花煮茶，一如既往。但更多时候，都是无名照顾泠音和那只叽叽喳喳的雀鸟。

那日，是个阴天，天上落了雨，竹屋的气息有些低沉。

早上时，雨倒不大，哪想到了黄昏，电闪雷鸣，雨落成珠。

泠音有些犯困，正伏在桌上打盹儿，冷不防被一个极大的声音惊了过来。原是无名，带了一身水渍撞开竹门，拽起泠音就将她推到了门外，泠音隔着门呆了半晌，那门又开了。

她神色瞬时一亮，不料，竟是无名为了将雀鸟扔出来。

泠音牙齿咬的咯吱作响，隔着门骂，“你个没心没肺的无名，早不赶我晚不赶我，偏选这时候……”

无名在屋里沉着声道:“泠音姑娘还是早些……下山去，莫再扰我清净。”

泠音沉思半晌，伸手捞过一旁的雀鸟，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雨似乎更大了些，层层乌云直压在这座竹山上。

竹屋的门开了，白衫碧眸的男子走出了门，雨直落而下，却未有一滴落在他身上。

他在一处空旷之地停下，周身泛起丝丝缕缕的淡青色光芒。

“咔嚓——”

一道蓄了好久的惊雷从天际落了下来，砸在那道白色身影上。

一道未落，又起一道，且一道比一道凶残。

这似乎……是精怪修成妖的天劫。

空地中央的男子，由刚开始的站立，到单膝而跪，再到双手撑地……

他好像……撑不下去了。

“七十四道……七十五道……”

一个青色身影立在一片竹林后，默默数着那落下的天雷。

原来泠音并未离开，只是在无名瞧不见的地方默默看着他。

“七十六道……七十七……”

泠音攥紧双手，指甲深深陷阱了掌心，终是……狠不下心。

她身形一起，入了那滚滚天雷中。

怀中男子，气息羸弱破败，已然气力将尽。

泠音周身灵力翻涌，化了一柱光障，将他们两人围了起来。

“咔嚓……”

七十七道、七十八道……九十九道……

最后一道天雷终于落下，云雾散去，有一丝光透过层层竹叶，落在了无名身上，一颗绿色珠子从他额间现出，游走一圈后，又隐没了痕迹。

泠音顶了一张泛白的脸，轻叹了口气。

“无名……”

她轻轻唤了一句，语气似悲似哀，仿若心头压了万千言语想一吐为快，又似乎迫于某些原因，不得不缄口不言。

进退无路，左右为难，大抵如此。

怀中男子动了动，睫毛一颤，睁了眼，那原本的碧色眸子，此时，竟淡了许多。

“泠……泠音？我……”

“不就是你这个山中精怪，修成了妖，历趟天劫而已，你又何至用这种方式将我赶出来？”

无名瞪大了双眼，“你……”

“我？我如何？替你受了二十三道天雷，你……要如何还我？”

无名望着泠音，久久不语。

半晌，他眉目一展，浅浅一笑，“苍山……雪海，万岁年华，皆……皆与你共行，可好？”

泠音伸手，握住无名苍白无力的指尖，启唇道:“勉强……可行。”

可他们没有机会去看雪海苍山，也没有万年岁月。

在无名刚历了劫，从精怪成了妖的第二日，仙界便来了人。

三位执法仙官，数位天兵，将竹屋围的水泄不通。

泠音挡在竹屋门口，如山如塑，八分不动。

一个高瘦仙官冷言道:“泠音上仙这是何意？可还记得，当初因何下凡？”

“我……”泠音动了动唇，却终还是默了声。

另一仙官迎声道:“泠音上仙，你承仙旨，下凡拿一精怪，诺碎其内丹，毁其修炼，可你，以自己万年修为，替其应劫，助其成妖，你，可知罪？”

泠音轻笑，“泠音自知有违仙旨，不敢辩解，愿伏罪。但只求仙界饶过无名。他所犯业障，由我一力承担。”

三位仙官彼此互望，神色转换间，却是不约而同地应了泠音所言。

泠音眉目稍松，最后望了一眼因耗力过多，还处于沉睡的无名，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一路上，泠音便已想到仙界会给她压下多少惩处，她也早已做好准备，不论何种惩戒，她都会一力担着。

不曾想，仙界所判，竟只是受百日雷火水溺之刑，再关押于寒冰之狱，受千年入髓寒苦。

泠音心中虽疑，却仍暗喜仙界对她这般手下留情。她想，等千年之期一过，她便再去人间寻无名，再与他一道看人间烟火，苍山美景。

她如此想着，便如此一心盼着千年之期早些过去。

渐渐地，那初来觉着冰凉入骨的寒狱，倒不那么难待了，只偶尔乏累，半梦半醒间，她总是不自知地唤出两个名字:雀鸟、无名。

转醒之时，她总心绪不宁，全身战栗。

看守泠音的仙侍看的久了，实不忍心，犹豫许久后，告诉她实情:“在上仙被押回仙界的那日，那只竹妖便魂飞魄散了。”

泠音一时怔住，不可置信地摇了头。

魂飞魄散？怎么可能……

仙侍见此，又补充道:“听说那竹妖身兼妖魔鬼三性灵力，是难容六界之物，所以罚其元神灭，魂魄散。不过他受刑之时，天、地、命三魂，好像……被逃了地魂。”

“临死之前，竹妖似乎说了一句话……是什么来着？”仙侍挠了挠头，片刻后猛一拍脑袋，回道:“对了，那竹妖说:无名这个名字，我甚是喜欢……”

泠音浑身颤抖，周身气息再也难压。

许久，她缓缓抬手，握住了那节一直系在她颈上的物什，口中喃喃低语了一句话。

语毕，那节红白相间的物什，突然发出火一般的红光，层层不散地围绕在泠音身侧，未出片刻，她身上所受之伤逐渐复原，钉入她肩胛骨的裂魂钉，也被瞬间逼出体外。

泠音以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

她青衣翻飞，双眸亮如含火。

看守的仙侍大惊，忙使灵力唤来了三位执法仙官。

“无名……何在？”泠音贝齿轻咬，孑孑而立。

那三位仙官互望一眼，冷声回她:“其不容天地，早魂飞魄散。”

泠音手握成拳，眉目轻颤。

许久，她抬了眉，一一望过那三位仙官，“我泠音……一生所求不多，第一次求仙界，允雀鸟陪于我身侧，第二次求仙界，放过无名。”

“雀鸟为护我，亡于天界雷火，我不怪你们，然无名……你们既应了我，又因何……毁诺！”

一个高瘦仙官冷着脸道:“其一介草木之妖，可修魔、鬼、妖三界之灵力。十年化灵，百年成精，后又百年，便有望成妖……如此之物，若心术不正，便是六界大祸。”

“若……心术不正？仅因此不能确定之猜忌，便让他魂飞魄散？”泠音哑着声道:“众生万物，皆有命数，仙界……有何资格判他生死？况且，我早有言，他所犯业障由我一力承担……”

“你担的起吗？”另一个仙官嗤笑道:“当初遣你下凡，为的就是在他历劫虚弱之时给他致命一击。可你不仅违逆仙旨，还助其成妖。你明知他化灵之时，天雷滚滚，烧了半座山，成精之时，影响当地水域，湖水暴涨淹了方圆十里百户人家，成妖之时……”

“住口——”泠音咬牙切齿，“纵然如此，你们若如实相告，仙界断难饶他，也好过如此……欺我、骗我。”

最后几个字，似乎是她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

成仙以来，泠音第一次生出要与仙界为敌的想法。

红绳从她颈上滑落，那节红白相间的物什落进她掌中时，成了一把长约三尺的银白利刃，刃上从里至外生出条条泛了红光的倒刺，艳若饮血。

一仙官大惊，“泠音，你可想清楚了，若此时出逃，便是与仙界……”

泠音扬手一挥，那个仙官的话便卡在了吼中。

修为散，元神毁，竟只在刹那。

“御水之剑——仓术（zhu，二声）。”一个仙官惊叫一声，却是急忙退出寒狱，遂嘱其身后天兵,“拦住她。”

泠音眸似充血，手中仓术所触之物，皆如灰飞。可她在众多天兵之间，飞闪退避，并未伤及旁人，只是牢牢追着两个身影不放，三次失手之后，她终将那两个仙官斩于剑下。

越狱，杀仙，已是叛逃之身，再无回旋余地。

泠音执剑而立，声音森然，“泠音就此……拜别仙界，往后纵使堕魔化妖，也与仙界再无干系。”

身后数百天兵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一人敢上前。

泠音冷笑回头，毅然从诛仙台一跃而下，仿若一只断翅蝴蝶，又仿若一片风中残叶，难以停留，难寻归处。

从此是魔是妖，成人成鬼，当真是与仙界无关了。

【拓展资料】

三魂七魄: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魂为阴，魄为阳。其中三魂和七魄当中，又各另分阴阳。三魂之中。天魂为阳，地魂为阴，命魂又为阳。七魄中天冲灵慧二魄为阴乃天魄，气魄力魄中枢魄为阳乃人魄，精英二魄为阳乃地魄。

三魂当中，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住身，而天地命三魂并不常相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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