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外（二）在山野间

从1960年起，这两间土房子就挨在一起了。房子里住的都是相熟的人，从父辈到子辈再到下一代，几乎都在这个小山坳坳里玩耍。每到吃饭的时候，农家人饭桌上的食物从来不会变化。黄瓜配茄子，再来点霉豆腐，就是一顿不错的晚餐了，与他们相邻的另一家子情况也差不多。

后来二十多年时间过去了，孩子们逐渐长大，成了这两所房子的新主人。这两家子男主人也是从小玩到大的。他们既是邻居也是老友，彼此非常熟悉。再后来他们也结婚了，各自组建家庭，每人家里生了两个，也都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姑娘还是在同一年出生。

大人们辛勤劳作，每天有忙不完的农活，几个孩子就混战在一起，从山上跑到田里，到处都是他们的游乐场。

等到该读书的年纪，四个孩子一并被送去镇上，但他们成绩都很糟糕，经常遭到老师挨骂。唯独有个小女孩天赋异禀，总能考到前三名。

乡下人对待孩子的教育是一样的，他们整日为生计劳作，压根没心思管教子女，因此四位父母都弄不明白，为何独独那一个小女孩成绩优异。乡下农夫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任由孩子们发展。

到后来，这种学习上的差距越来越大，另外三个孩子彻底沦落为差等生，而小姑娘则频频拿回奖状。

此事在周围村子传的沸沸扬扬，爱看热闹的村民们但凡路过那家门口，便要夸上一句：

“你们家女儿学习可真厉害，这回又考了第一名”

这让农民夫妇脸上有光，得意洋洋，长期以往，便当真了。他们只觉得这是祖上显灵，让家里得了个会读书的宝贝女儿。

一连多少年都是如此，那小丫头次次都是头名，但凡听过这事的人无不感到惊奇，挤破了脑袋都要过来瞧瞧。那家房子的农妇原本没什么文化，但见到女儿如此聪明，人人羡慕，也就不免心高气傲。

吃饭时，她总是有意无意的跟女儿说，

“你要好好学习，以后考上大学，嫁到大城市去。我相信，你将来肯定会出人头地，赚到很多很多的钱”

小姑娘好像听懂了似的，眨着眼睛看着母亲。

从此以后，农妇再不让女儿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耍了。她觉得乡里的孩子都没出息，尤其是隔壁家那一对野孩子。那兄妹俩成天在外面流浪，即便到了十岁时，还到处偷别人家的东西。

农妇瞧不起邻居，甚至为跟这样的人挨在一起住而感到羞愤。

隔三差五的，她就要拿自家女儿说事。有时候到了傍晚，大家吃过晚饭，搬出椅子在门口乘凉。这时候，那个家里成绩好的俩夫妻总要拉扯嗓门，故意说些含沙射影的话，让邻居家听见：

“我们的女儿要去大城市生活，不像其他野姑娘，将来跟什么人跑了都不知道”

邻居那一家子气不过就争吵起来，两家人算是彻底闹翻了。

这两家邻居原本没什么深仇大恨，要是按照以往，他们将会一辈子待在乡下。但如今不同了，他们的身份，他们的地位，他们在当地是否受人尊敬，全都倚靠在子女身上。

要是子女有钱，做父母的就跟着沾光；要是子女当了大官，村民和亲戚准会踏破门槛。如今这家人居然有个会读书的孩子，都快心高气昂到头顶上去了。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当初两个小姑娘的生活轨迹完全不同。成绩顶好的那个一路考上大学，毕业后顺利成为老师。而另一个呢，初中之后就被人教唆去了外地。多年来不见踪影，谁也不清楚在做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早上，七八辆摩托车从外面开进山里，停在邻居家门口。那些人热热闹闹的走进去，然后大声交谈起来。农妇正准备去喂猪，瞧见他们进进出出，于是假装蹲在地上，侧着耳朵偷听，得知隔壁那一家子要准备盖新房子了。

她心情很差，急匆匆跑回去，用发抖的声音对当家的说：

“他们要盖新房了”

“谁？”

“隔壁那家子”

“这是真的吗？”

“是的……我听的清清楚楚”

男人听到这些话，面色沉重，像根木头杵在原地。后来还是老妇人心思活络，突然大叫一声：

“可是他们哪来的钱？”

男人也感到纳闷，重复一遍妻子的话：

“是啊，他们哪来的钱盖新房子？”

两夫妻为此事想破了脑袋。

他们弄不明白邻居家为何突然就有钱了，这山里既没有征地补偿，也从来没听过隔壁家有什么有钱亲戚。他们朝夕相处，每天都干一样的农活，怎么就多出来了一笔横财呢？

农妇不肯罢休，觉得事有蹊跷，同丈夫下达命令：

“你最好去打听下”

“打听什么？”

“去问问他们的钱从哪里来的？”

可这回轮到男人心虚了，他感觉丢了面子，不肯去做，一直唯唯诺诺的推脱。农妇勃然大怒，骂了起来，

“啊，你可真蠢！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们的钱从哪来的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但男人也是倔强的很，

“再有钱那也是别人家的事。他们要盖新房子，我们管不着”

农妇瞧着胆小的丈夫又气又恨，眼前这个人怕是指望不上了，她只能另寻出路。

等到中午时，农妇悄悄把包工头叫到一边，客客气气的搭上话。她假装关心房子什么时候动工，预计花费多长时间。等到时机成熟后，终于笑嘻嘻的开口了，

“他们家怎么突然要建房子……这事我之前可从没听说过”

包工头瞧着她，挺自豪的回答：

“我也是头几天才接到的电话，但他们既然准备盖新房，手里头肯定是有钱了”

农妇接着这句话赶紧往下问：

“他们在哪儿发了财？……真是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啊……”

包工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两个哪有钱，穷得很，还不是靠着女儿。我听说他女儿在外面发了大财，盖这栋新房子的钱全是由女儿出的”

农妇脸色凝重，两眼呆直，支支吾吾的问：

“他女儿的钱？”

“没错”

“那丫头片子在外面做什么工作？”

“听说她在深圳上班，认识不少有钱人，但具体做什么，就没人知道”

“啊，好的……原来如此……”

农妇找个借口就回去了。丈夫一瞧见她回来，赶紧凑上去问：

“怎么样，你都打听到了吧”

妻子紧皱眉头，独自嘀咕着：

“真是奇怪，他女儿在外面赚了大钱，可我们却一点也不知情”

男人喃喃的说：

“你是说那丫头在外面发了财”

“没错，据说还赚了不少”

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回复，脑袋空空如也。

农妇接着又说，

“明天你最好再去打听下，问问他女儿在外面做什么，怎么就一下子有钱了”

可是男人一下子跳了起来，态度还跟上午时一样，

“这种事我才不干”

农妇变得异常愤怒，破口大骂起来，

“难道你就不好奇他女儿的钱从哪里来的吗？活该你这一辈子都住在山里”

第二天清早，农妇就出门了，直到傍晚才回来。她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气踏进家门，像发现惊天大秘密一般兴奋。她把当家的叫到跟前，迫不及待的告诉对方：

“你知道吗？她在外面专门做情人，之前还在场子里待过”

男人愣住了，问：

“谁？”

农妇回答：

“就是隔壁那家人的女儿。这么多年，一直干着那种买卖”

男人眼神惊惶不安，结结巴巴的问，

“你是说，她靠这个赚钱”

农妇极不耐烦的说，

“你难道还没听懂吗？你真是蠢。我早就怀疑他们的钱来路不明，竟然是靠着卖女儿来讨生活”

男人还是不信，一遍接一遍的问：

“你确定消息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已经问过好几个人了，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就只有我们两个还像个傻子。我就说嘛，他们一家人都没有出息，就会干些下流的事。我们竟然跟这一家做邻居，跟这样的人住一起，真是倒霉”

乡下农夫表情严肃，沉思着，一句话也没开口。对于这种事，他难以理解，做父母的要多狠心才允许女儿去干这个！事后竟然还能拿着女儿的钱，光明正大的盖新房子。

农妇眼里更是容不得沙子，嘴里不停的咒骂：

“我是绝对干不出这种事的，要是我女儿做这个，我就打断她的腿”

这简直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一件泯灭人性的事，一件丢光祖宗脸面的事。是什么样的绝情父母，才能笑咪咪的拿着女儿卖肉的钱，去大肆挥霍。这样的人将来是要下地狱的，是让村里所有人唾骂和瞧不起的。

自从知道隔壁家女儿干的肮脏交易后，农妇的嘴巴就再没停过。

她天天站在门口骂，逢人便说，四处在村民面前诋毁造谣，骂邻居一家无耻、下流，说这栋新房子是靠着女儿的精血盖起来的，里面全是腐臭味。那栋房子里的一切都是肮脏的，所有的东西都是赔笑换来的。这种事，她是绝对不会干的！她不赚昧良心的钱。

后来她气不过，特意等到自己女儿休假回来，一把抓住姑娘的手，声泪俱下的说：

“我才不会让女儿去做那种事，永远不会”

之后几年，靠着女儿卖肉赚来的钱，隔壁那一家子生活有了很大起色。而农妇一家呢，日子拮据，毫无变化，一直很穷。这种强烈的对比使得她怒火中烧，情绪难以平复。只要一看到隔壁家新添了东西，她就要破口大骂。

在两个姑娘27岁那年，有一天早上，接连好几辆豪华汽车开进村里，停在了两栋房子中间。一个带着金链子的中年男子从车里下来，左手牵着一位怀孕的姑娘，正是隔壁那家人的女儿。

那姑娘隔着老远就喊：

“爸妈，我回来啦”

快到中午时，一下子赶来了许多人，挤满了隔壁家客厅。邻居将他的女婿挨个介绍给村长、邻里、以及所有亲朋。后来，这对夫妻又在众人的拥簇下去了庙里，祭拜祖先。

农妇靠在门口，失魂落魄的望着这一切。她的男人也出来了，脸色苍白，什么也没说。农妇不停的用衣角抹去眼泪，嘴里哭哭啼啼：

“卖女儿的事，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做”

男人为了面子，也跟着大声呵斥：

“这种事，我们绝对不会做。真是可耻的一家人”

中午，隔壁那一家子盛情款待，所有的宾客大吵大闹。后来，有个喝的醉醺醺的村民闯进农妇家院子。他得意洋洋，竟比自家办喜事还要高兴，冲着农夫嚷道：

“你知道吗，那个外地人可真有钱。当众承诺只要他老婆生下的是儿子，就给小舅子送一台汽车”

这两口子听得目瞪口呆，嗓子梗塞，语不成声。农妇受不了打击，固执的说，

“我才不会让女儿干那种事，永远不会……”

男人一直在抽烟，垂头丧气，脸色煞白。

到了深夜，农妇哭干了眼泪，整个人傻了，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要是闺女当初不读书，而是去了深圳……”

丈夫立马打断她的话，

“你真是疯了，怎么能开口这样说”

农妇不予理会，依旧自言自语道：

“要是女儿去了深圳，说不定也能遇上个有钱人……与其像现在这样，还不如当初成绩差点……”

男人站起来，很生气的说，

“难道你也想让女儿去做那种事？”

农妇眼泪哗哗流到床头，低声哭诉着：

“要是……要是……就好了……”

男人推开门出去了。可是在他身后，妻子没能忍住，再次捂住枕头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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