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后,翼南。
雪鹰展翅翱翔于蔚蓝天际,巍然耸立的大山犹如一位圣洁的天神披着雪袍,终年守望在苍茫大地之间。
陆七七奉师父之命去送丹药,斜挎着麻色布袋,背后负着竹篓深一脚浅一脚地哼着小调往山下走。
越接近山脚,地面上的雪就覆盖得越少,走得也就越顺畅,风景春冬交接瞬息变化。
一排郁郁葱葱的灌木挡住他的去路,里头散落着几只或站或躺的狌兽石像。
它们的脖颈上用红绳系着铜铃,还不及膝盖高,与周边的植物连成一片,掩埋在残雪之下。
他足下一点,鬓边细辫在空中甩出极为好看的弧度,轻松跃过。
这里属于蛮夷之地,多为苗人,最崇敬巫宗,因宗派信仰的不同,分成了白巫宗与黑巫宗。
白巫宗偏向于制药布施,黑巫宗则只顾本门修行。
师父与现任的白宗主私交甚好,每旬都会有白巫宗的仆役,往山上送些吃食和生活用品,他们也会按照约定的日子送些丹药给白巫宗。
白巫宗的寨子设于翼南的郊外,门口立有守卫,他们认得陆七七,毕恭毕敬地唤了声小七爷,任他随意进入。
陆七七前脚刚踏进寨子,就有人朝他直扑过来,他习以为常地张开双臂,撞进怀里的是一个八九岁大,扎着总角的孩子,此时这孩子嘟着嘴,满脸不高兴地问道:“七哥哥,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啊!”
这孩子叫康忆,是现任白巫宗主白灵的外甥,和他一样小小年纪便没了爹娘。
陆七七从布袋里掏出包纸袋,塞到康忆的手里,笑道:“今天给师父煎药耽搁了些,给!七哥哥特制梅花糖一包!”
陆七七牵住康忆往堂屋走,经过几个熟识的守卫,被他们轻唤了声“小七爷”。
端庄肃穆生分得刻意,让他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低头打着眼神询问康忆,小机灵立即吐了吐舌头:“姑姑正在会客。”
白灵姑姑除了祭祀外,所有俗事都交由白管家打理,会是什么人什么事让她必须得亲自会面呢?
陆七七正想着,有一人引客出了厅:“小七爷。”
是白管家,陆七七颔首回应。
白管家身后跟着几位年轻的江湖侠客,一律穿着月白窄袖竖领劲装,落肩处绣着张牙舞爪的啸虎踏云,脚上蹬着白靴挎着剑,其中有一位正背对着他,身姿挺拔气宇轩昂。
那人正朝里间作着揖道:“那就劳烦白宗主挂心,多有打扰,在下告辞。”
声音低沉犹如清泉缓缓淌过。
语毕,那人转过身来,皮肤玉雪苍白,剑眉飞扬,湛蓝双眸似星辰大海,冰冷中却透出些许忧郁的琉璃柔光。
与他四目相对,先是一愣,旋即收回目光翩然离去。
好漂亮的眼睛!
陆七七回过神,从门边探出脑袋喊道:“好姑姑,可曾想我了呀!”
厅内女子莞尔:“七儿你怎么才来?”
“师父身体抱恙,煎药迟了些。”
陆七七放开康忆,小家伙直接坐在门槛上啃糖。
他则跃进屋内卸下重物就开始解衣裳,脱下的袄子顺手搁在堂椅背上,任由前襟敞开露出里头的中衣,此前走了一路热了一路,现在伸直腿抖着脚,想把那双毛里厚靴都给甩了。
白灵拿起案上的锦盒,递过来道:“陆爷服了药可还好些,我这几天刚得一株天参,你拿回去煎给他顿服。”
陆七七也不客气,接过来直接纳入布袋中,回道:“师父喝完药便睡下了,怕是现在还未醒吧,谢谢姑姑啦,上回给的灵芝都还没吃完呢!”
“刚刚那些是什么人啊?”他满腹好奇,脑海里不经意间就浮现出那双摄人心魄的蓝瞳。
仆人奉上茶,他急灌一口,烫得龇牙咧嘴,赶紧往舌头上送掌风。
“几位故友而已,今日用完晚膳再回去吧。”白灵轻描淡写地回道。
这时,白管家回来拾掇起陆七七带来的竹篓,算盘在手里拨得呱嗒响。
陆七七听出她不愿多说,便也就此打住:“不了,姑姑,今天实再有些晚了,我一会儿还得去置办些物品,怕来不及,下次吧!”
“陆爷不准你在外留宿,否则不用着急回去,前些时候给你们做的那几身衣裳到了,一会儿记得带回去。”
“姑姑,我也要新衣!”吃得满嘴糖糊的康忆嚷了起来。
白灵笑着摇了摇头,抬起眸嘱咐道:“最近翼南不太平,办完事别耽搁早些回去,另外同陆爷说一声,原先送物资的那几人,背上的通行法纹已全部除去,这段日子你们得艰苦些,能不下山尽量别下。”
陆七七听了心里犯起嘀咕,难道又是黑巫宗惹事了?
白管家清点完,陆七七欢欢喜喜地拉起康忆随他出去结银子。
背后,白灵的目光一直跟着他出了厅,她轻叹一声喃喃:“陆爷啊陆爷,你还能护得了他几时?”
出了白巫寨,陆七七来到临近的石榴镇上,发现街上徘徊着不少中原人。虽说翼南与中原来往密切,但是这偏远小镇十步遇到一个外乡人的情况,还真是头一次见着。
他来到福满茶楼,敞开的大门边一个悬着“卜”字黄旗的摊子吸引他的注意。
摊后懒散地倚靠着一位留有两撇八字胡的黑袍道士,比那胡子更明显的是他的右手小指上套了只金灿灿的护指。
桌上横着毛笔、纸砚,一应俱全,几位妇人围坐在旁笑声不断,陆七七感到稀奇凑近过去。
黑袍道士扯着公鸭嗓对他道:“通晓前世今生,还能避凶趋吉,这位公子也算算呗,不准不要钱!”
陆七七朝他摆摆手道:“道长请继续,我路过看看而己。”
“公子,这位道长算得可准了,我们都是回头客!”
妇人们七嘴八舌绕来绕去,最后汇成一句话:“公子试试呗!”
陆七七耐着性子听了许久,终于还是憋不住失笑:“无为师叔,你不好好地做茶楼生意,怎么又干起忽悠人的事儿!”
黑袍道士吹起胡子瞪了他一眼,然后满脸堆笑地对三姑六婆说道:“师侄突然造访,今日只得歇业,各位街坊明日老时辰再来吧。”
他没好气地指使茶楼小二帮忙收摊,也不理睬陆七七,径自迈进茶楼。
平日里原本空空荡荡的桌椅,如今占满人,看打扮多数都是中原来客,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啧啧啧,师叔,日进斗金呀!”陆七七边走边叹道,跟着师叔七拐八拐来到一处隐蔽的偏厢内。
里面布置得极为简单,半挂的竹帘虚掩着木窗,四壁灰白,正面墙上悬挂着几幅泛黄卷边、年代久远的字画。
其中有幅水墨勾画着一位身穿铠甲的男人,披着头发慵懒地倚卧于山水之间的巨石上,地上散落着酒坛子,一旁还题着楷书:故城葬春容,青山思远黛,将军悲往事,醉客卧石台。
红印封墨处隐隐可见“方野”二字。
画前设了张鸡翅木长桌,圈椅和长凳各摆于长桌两边。
仆役随后进屋,在桌上摆放茶具、果盘蜜饯、各色糕点后退了出去,一会儿又抬了只矮小的煮茶炉进来,置于桌边搁上陶壶将一切都弄妥当,便恭敬地再次退了出去。
师叔坐进圈椅动手为他斟茶:“七儿你可别乱打主意,我这开门做生意混口饭吃罢了,说吧,你那藏头藏尾的师父又让你今日过来买什么?”
闻言,陆七七笑嘻嘻地从布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搁于桌上,奉承道:“师父说我年龄已到,劳烦师叔帮师侄刺个水灵纹呗,通通经脉增强增强体质。”
他们这一门派修的是治愈之术,师父主修炼丹,师叔主修灵纹。
玉容山上的土夯屋中常年供奉着一幅画,画里无它,只有一位样貌、气度,皆非沾染尘世的女子肖像。
每天早上起来,师父便领着陆七七朝画像焚香跪拜。
画中女子就是师祖碧莲仙子,因法器为一条翠色纱质长绫,施展时罗裙被其环绕,犹如盛开的湖中鲜荷,故得此名号。
她虽为一介女修,却开创了灵纹修复术,人美心善一生不争功名利禄,所收弟子也各赋异禀,可惜的是,灵纹术太挑人,师父的纯阳体质并不适合研修此术,到了这一代,被传承的仅有师叔无为一人,且师叔并无收徒的兴趣。
其实此术忌讳繁多,对被施者的年龄也特别讲究,如若逆天而行身体反而会被反噬,得不偿失,只有过了十六周岁方可被施术,而且因为灵纹等级的不同,能承受的年龄也是不同的。
现下这愈术中等级最低的自然是水灵纹,有助于被施者七筋八脉的快速修复,水灵纹再往上是火、土、金、木,它们为开悟五行灵纹,属于基础型的灵纹。
据说师祖因为研修灵纹被其护体的缘故,外表永远保持少女一般的姿容,使得前来求助的某个门派的师尊一见倾心,继而纠缠不休。
师祖一心向道不堪其扰,最后只得散了众徒,独留下两名幼徒一同归隐山林,从此避世而居。
不用猜,那两名徒弟正是师父和师叔。
陆七七偷瞄了眼师叔,身为灵纹的传人,可师叔脸上哪有少年之容,眼角的皱纹每时每刻都提醒着他的年纪,难道是因为修为不够?还是凡尘讨生活太过艰辛?
陆七七看到桌上点心可爱,迫不及待拾起碟中的酥饼一口咬了下去,唇齿间溢满鲜花清香。
这还舍不得下咽,师叔就端着他鼓鼓的腮帮子左右细瞧道:“你脸盘子圆润,血气充足,就刺颊上吧。”
“噗--别别别师叔!”
灵纹入肤会呈异色,需个把月才会消掉,若是顶着这货出门,哪还见得了人!
“刺别的地方?我年纪大了,容易手抖。”
陆七七一拍桌子道:“爽快点,给个亲情价!”
没想无为师叔掉在钱眼子里六亲不认,举起双掌道:“十锭。”
“……”
收了银子后,无为师叔便开始施法,鲜血如同月老红线钻出他的指心,在空中弯曲几下没入陆七七的皮肤内。
“嘶……”陆七七咬牙忍痛,温度烫得惊人。
不多时水灵纹蔓延出图腾,在他的单手腕部环成个圈,如同一只镂空的蓝玉手镯。
办妥了事吃饱又喝足,陆七七才同师叔告别。
临行前,无为散人往他竹篓里塞足了点心,叮嘱他道:“你师父身体弱,若是出现昏睡成瘾的状况,务必及时来找我。”
残阳拉长了地面的影子,远远地回首,师叔已成了聚在茶楼门外的一个小黑点,陆七七甜甜一笑伸直胳膊朝他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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