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易,这俩……是怎么一回事?”
“阿湘莫急,”易仁拍了拍两人中较矮的那一个,朗声问道:“乔羽,方才本将军听得这园中颇为吵闹,是何人在此造次啊?”
“回将军的话,方才——”
“下官左侍御史平洌,见过易大将军,”平洌不等王乔羽答话,晃晃悠悠走到易仁面前,胡乱行了个礼,说,“下官奉安中丞之命,前来缉拿近日长安城中连环毒杀案的凶犯。此二人四处施毒、残害百姓,为非作歹不说,还以武力拒捕,负隅顽抗。多亏王副将顾识大体,倾力相助,下官这才能将这两个逆贼制伏于此。刚刚擒拿凶犯,费了一番周折,于将军府上颇有叨扰,下官深表歉意。平某素知将军公务繁忙,就不耽搁将军了,这就回府复命,告辞!”
说着,平洌便示意御史府众军,欲将周、辛二人捆好带走。“平大人稍安勿躁,”说话的是诸葛湘荣,他身子向右一挪,挡在平洌的必经之路上,“既然此二人自称我雄达弟子,身为雄达师尊,我便不能不管此事。还请平大人允准湘荣验明其身份来历,若真是我本门子弟,则弟子犯戒,须先由我雄达本派自行处罚,再以交官,此乃当今天子十二年前亲笔御批,圣意万不可违;若这二人是冒充我雄达中人,在外惹是生非,凭空污人清白,平大人亦不必费心,教湘荣略尽一尽雄达师尊的本职,一掌拍死他们便了。总之,平大人要径自将这二人带走,我诸葛湘荣可是万万答应不得。”
平洌哼了一声,未加理睬,本想从他身旁挤过,谁知左脚刚一跨出,便觉右肩之上按下一只大手。平洌急欲甩开,可那大手却是牢牢握定,令他丝毫动弹不得:伸手拦他的正是易仁。“平大人客气了,你我皆是当今圣上的臣子,只不过分工不同,辛苦劳累却是一般无二。平大人向来忧心国事,夙夜操劳,公务亦不可谓不繁多杂芜。我这阿湘兄弟,雄达重堂师尊,在江湖上亦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依我看,将这二人交予阿湘,一来为平大人减减负担,二来也算是给雄达一个面子,不知平大人是否还有异议?”平洌只觉得右肩上的劲力越来越大,疼得乱嚎乱喊,直欲破口大骂,可喉咙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平大人不说话,本将军就当是大人默许了。那就照着我阿湘兄弟的意思处置吧。乔羽,你去把他俩带过来。”
“遵命!”
王乔羽欣然得令,千牛卫们也是喜形于色,御史府的兵丁却都一脸茫然。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平大人为何忽地没了声响。易仁哈哈一笑,右手食指望他颈中一扫,平洌这才捂着肩膀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方才伸手之际,易仁先行点中了平洌的哑穴,然后才按住他肩头,只不过手法极快,除了近旁两位雄达高手得窥其要,其余众人皆是未得看清。石掩心默默地替周乱煌清理了伤口,周辛二人略一称谢,解下腰牌递给尊长。那二人拿来一看,确是本派弟子无疑,诸葛湘荣便客客气气地同易仁交代了几句,带着周辛二人迅速离开了。
行路之间,面对诸葛湘荣的问讯,周辛二人仔仔细细地供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两位师尊听毕,均是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听易仁说这诸葛湘荣乃是重堂新任堂主,周乱煌心中一动,同他打探了几句,方知自那日山门大战之后,陈锦微便神秘地消失了,重义厅上只留得陈的一块腰牌,以及一块堂主信印。周乱煌闻知此讯,心中愈发不安,向南行了半日,四人方才到达明德门附近的安义坊。
安义坊历来为雄达设擂开台之所,虽然房舍零落、商铺稀少,气象繁华不足,整肃阔大却是绰绰有余。今年初擂定于八月十七开打。依照惯例,安义坊只供比武使用,向来不准弟子留宿借住,但两位师尊一致觉得事有蹊跷,周辛二人的遭遇背后很可能掩藏着什么阴谋,怕生事端,便将他们安置在本派弟子经营的客店之内,特地嘱咐二人在初擂开打之前不得外出,随后便离开了安义坊、重入长安腹地调查此事去了。
此时日子尚早,距正式开擂还有一段时间。周乱煌无处可去亦无事可做,只得在房前空院挥棍习武。自那夜山中追击以来,他对辛在忱那路飘忽不定的棍法就非常在意,况且臂伤始终不能痊愈,状态受到了极大影响,深恐日后擂台之上难以对敌,是以得空便向辛在忱讨教。辛在忱本来就是个武痴,只要是武学难题,纵令废寝忘食,也要追根究底,当即滔滔不绝地同周乱煌讲起她的棍法来。
雄达本门棍法名曰顺威神棍。此路棍法本以雄浑敦厚见长,修为愈高,所用之棍便愈重,自十五斤至七十五斤,五斤一级,循序渐进。周乱煌算是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了,所用长棍重达三十五斤,可辛在忱的长棍却仅有十三斤重。他细问之下方才得知,辛在忱天生力弱,当年拜入雄达,本来是凭一手暗器天赋。可进了师门之后,她便着迷于这顺威神棍,几经央求,终于征得李烬书的同意,教本门匠人定制了一件适合自己的轻兵器,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可这雄达棍法既需外功又需内劲,有的招式更靠蛮力驱使,辛在忱便跟不上节奏;有的招式多赖气息翻涌,辛在忱便能运使如风,是以其招式轻重交织、缓急错落,颇有飘逸灵动、峰岭并峙之姿,周乱煌不由得连连称赞。
“其实这也没什么啦,也可以说是歪打正着吧……不过,最重要的是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
“嗯,你说的很对,我本来以为,这按照原典所载的正宗棍法于我最为相宜,只不过……”
“怎么啦?”
“唉,说来实在惭愧,我这手臂……”周乱煌长叹一声,虽已过了七八日,两条胳膊却仍是绵软酸痛,不见好转。那日戈乌一掌击下,使得他肌腱受损,外力运使极其不畅,“自数日之前与那戈乌等人交手之后,我这双臂便难以用力,原典功夫中的内劲招式倒还罢了,那些外力功夫,基本上十不存一了……这要是到开擂之前仍不见好,恐怕其势不妙……”
“那……”辛在忱挽了挽耳边垂落的秀发,“也就是说,对于现在的你,原汁原味的标准棍法已经没办法让你称心如意了?”
“大概是这意思,”周乱煌无奈苦笑,“这……毕竟是传之百年的经典棍法,无法探其精要,实在是……”
“哎呀,你想那么多干嘛?”辛在忱见他纠结如此,不满地揪了揪他的耳朵,直把周乱煌扯得一个趔趄,“标准的棍法用不了了,那就不要用标准棍法了嘛!另寻他途不就行啦?”
“若是能寻得自然很好,可是……”
“可是什么啊可是,这离开擂不是还有好几天呢嘛!稍微抓紧一点,肯定就能赶得上啦!”
“话虽不错,可……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开发过典籍以外的自创招式,如此大擂之际,贸然尝试,似乎有点……呃……”
“你!”辛在忱说得有些着恼,她气鼓鼓地嘟着嘴,绕到周乱煌面前,“你能不能不要再说可是了!你刚生下来的时候还连话都没说过呢,现在不照样废话连篇、可是来可是去可是得不亦乐乎的嘛!”
“那……那好吧,不过我还有一个顾虑。”
“什么啊?”
“我以前从未尝试过改编招式,可以说是毫无经验,如果……”周乱煌见辛在忱气得快要动手打人了,赶忙解释,“如果能得到你的协助,我想肯定会事半功倍。因为你一直以来都在进行着活用棍法的尝试,也擅长在特殊兵器上使——”
“没问题!”辛在忱一听又有新的武学难题摆在自己面前,心中畅快,当即笑逐颜开地站起身来,“咱们这就开始吧!新棍法的感悟要在实战中收集,不能单凭空想来寻找启发的!”
“这就开始啊……”周乱煌略一迟疑,又见辛在忱面色不善,急忙改口道:“明白明白,我这就去拿棍子来。”
不知不觉又过了五天。
辛在忱深知蛮力既泄,当以内力催使,方可收得扬长避短之效。为了让周乱煌将发力的习惯调整过来,她所用的皆是以快制敌的招数,逼得周乱煌不得不以快招相接。按雄达原典所载,发力之时当半以外劲以半内功,练得五日,周乱煌渐渐摸索出三分蛮力七分内息的发力模式。虽然每招每式皆不似先前厚重威猛,但收发更为自如,衔接愈见顺畅,且因对敌之时但求出手迅速,有些招式不及尽数发出,便需收势改道,是以又在原先一十六式的基础之上,渐渐悟出了八种全新战法。辛在忱也没落下,通过与周乱煌重棍的连续交锋,她亦愈发适应同重型兵器周旋,双方各有进步、共同精进,自是不提。
转眼大擂将近,朱桶及山堂其余弟子亦陆续赶来。众人别后相见,免不了饮酒作乐、互诉衷肠,空寂的安义坊内一下子充满了欢声和笑语。随后几日,铁衣、峼星两派弟子亦相继抵达坊中,重堂全体弟子在诸葛湘荣的带领下也已尽数到位,可那卓一哂、莫子浏二人却始终不见踪影。山堂众弟子心中焦急,却也无计可施,眼看大擂将启,众人只得先行准备,听得朱桶已派人手前去城中打探卓、莫二人的下落,悬着的心这才稍微放下一点。
八月十六当夜,周乱煌辗转难眠,陈锦微莫名失踪、关乎使命成败的比武又将开始,纷杂的思绪一齐在他脑海里翻涌,搅得他夜半犹醒。他披上衣服,想去院里散散心,不料一出房门,便同辛在忱撞了个满怀。是时月明星稀,夜空万里无云,莹蓝幽湛的天幕在遥不可及的远方低垂着,向夏末的深夜播撒清凉。“明天就要开擂了,你还是早点休息为好,别熬得这么晚……”
“你不也在这儿嘛,还说我。”辛在忱撇了撇嘴,不知从哪捡来一根树枝,轻轻地拨弄起地上的沙土。枝梢划过,一下又一下,夜空中漾满了轻微的声响,但很快又被虫鸣淹没。
周乱煌也不开口,过了好久,听得辛在忱小声说道:“子浏姐还没来,我实在放心不下啊……”
“师父已遣人四处寻访了,不日定有消息,想必莫师姐平安无事,可能流连于长安光景,多玩了两天,是以耽搁了时日吧。”
“我知道师父已经在努力地找他们啦,”辛在忱温柔地笑了笑,不经意间折断了手中的树枝。清脆的声响在夜空中飘得很远,“但子浏姐这人嘛,性子太烈,一点儿也不会忍让迎合,若是惹上什么事端,恐怕难以脱身吧……”
周乱煌没有接话,只是重新递给她一截细瘦的树枝。辛在忱本来满面愁云,这时也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把树枝捏在手里,接着说道:
“但愿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你也明白这样的心情吧,毕竟是很要好的姐妹,对我非常重要的人,所以就……哪怕多余,也不免这样担心着……”
“其实我……不太明白,”周乱煌摇了摇头,“我从前在泰……太过艰难的境况中行乞为生的时候,也都是独自一人挺过来的,说起来,我以前确实还没有过如此值得牵挂的人。”
“这样啊……”
“现在……应该不一样了。”
“嗯?”
“要是你也三五日音信全无的话……想必我会比你现在还要担心吧。”
“嗯……啊?”
周乱煌仰望天空,穹顶之上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兀自圆润着。回想起近来同她朝夕相处的日子,以及之前长安城中的种种危险,周乱煌不由得心生感慨。微风吹过树梢,将那凌乱的枝叶撩拨得沙沙作响,这声响绵延无际,在凝然的夜色中又是如此轻柔。周乱煌本是无心,偶然一瞥,但见辛在忱双颊绯红,心旌一乱,连忙摆手解释:“我、我是说……山堂……对,咱们不都是山堂的兄弟姐妹嘛,彼此牵挂,亦是自然……”
他在这儿乱作一团,磕磕绊绊地说了好大一串,可辛在忱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是呆呆地望着周乱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我忽然有点困,我先……我先回去睡了,再见!”她慌慌张张地道了声晚安,便一溜烟儿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周乱煌独自待在院中,心中十分混乱,怔怔地立了好一阵,凉风一吹,更是睡意全无。他思来想去、纠结不清,脑袋里全是辛在忱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禁吃吃发笑。
忽地飘来一阵酒香,周乱煌喉咙干渴,闻得酒味,便拟到厨房中摸出两碗酒吃。行到门前,刚要进去,却听得房中传来异响,周乱煌一个激灵,当即打算抽出长棍防身。不料方才出门时未携兵刃,此时背上空空如也,周乱煌暗叫不好,只得倍加小心,徒手以待敌袭。过了半天,厨房里却再未传来动静,周乱煌心下稍定,慢慢踅进房中,确认没有敌人之后,便去灶台上点起一支蜡烛,房里顿时亮堂了起来。
他擎着烛台缓缓挪步,走到厨房另一头,眼前的景象直令他大吃一惊:只见一个身着铁衣派服饰的年轻弟子仰面躺在地上,面部膨肿,双唇发黑,两只眼睛惊恐地睁着,瞳孔绿莹莹的,嘴角还有刚刚喷吐的鲜血,显然是不久之前刚刚断气。他的身旁有一个半碎的酒坛,酒水漫地流淌,周乱煌想起初入长安时所闻之事,心头猛地掠过一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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