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坏,大概就是你了。”
黄昏时突然下了场雨。
琉裳站在城楼上,雨水透过铠甲缝隙渗进棉布衣物里,冰冷入骨。身后小兵提着的灯笼早已经被雨水浇熄。琉裳双手紧紧抓着青色城墙,玉白的手背上泛出了青色。
不知过了多久,城楼下终于传来喊声:“郡主,有人回来了!”
琉裳转身飞奔下去,厚实城门打开,栈桥落下,有人伏在马背之上进了城。待到马蹄停下,霎时便要跌下马来。
琉裳赶紧扶住,那人声音虚弱:“邺城……邺城破了……”
周围突然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打在青石地面上的单薄声响。琉裳下令:“带他下去医治,好生照看着。”
及至她回了府第坐下,才觉察出自己早已手脚冰凉。
从苏重起兵至今不过两月,却已经连破三城。
琉裳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便派人吩咐下去,召集各位将领前往议事厅。方推开门,便迎面撞上了段殊牧。
段殊牧坐在轮椅上抬头看她,神色平静:“大敌当前,郡主身为主帅,万不可自乱阵脚。”他顿了一下:“虽说现下形势于我们不利,可苏重早先在邺城一带任职数十载,自然熟悉非常,居于上风也是在所难免。”
琉裳倚着门框,安安静静等着他说完,才回了句:“多谢先生提点。”
段殊牧“嗯”了声,摇着轮子慢慢出了院子。
琉裳半阖着眼睛,神情晦涩。这位段先生是一月之前,她亲自前往云城请回来的。当时苏重刚攻下第一座城池,叛军死伤不过千人,而大梁这边,却是连军师也折了进去。
最终是副将提议,说云城中有位谋士名唤段殊牧,早些年跟着老侯爷上过战场,指点战事,谋略一流。副将抬头看了琉裳一眼,吞吞吐吐道:“这位段先生,似乎同郡主是故交。”
琉裳独自前往云城,及至看到段殊牧那张沉静俊美的脸时也没想起这位故人是谁,索性按着规矩递了拜帖。那人在听完她的意图后便笑了:“郡主既是侯爷之女,这一趟,段某万没有拒绝的道理。”
段殊牧来冀州城整整三十日,叛军攻势愈发厉害,大梁连失两城。连带着段殊牧都遭了非议,出来打仗的大老粗不懂得委婉,站在段殊牧的门外便大咧咧地骂道:“不过徒有虚名的废人罢了。”
琉裳赶过去时,已经聚集了好些人。段殊牧便坐在院子里,腿上盖了块薄毯,目光平静地落在面前的一株花树上,待看到琉裳时,才终于道:“郡主,我这小院,容不下这些人。”
琉裳被他淡漠的目光逼得低下头去,下令严惩闹事的几人。只是流言终究压制不住,琉裳天大的本事,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议事时少不得又有人提及段殊牧,无非还是那么两句。段殊牧以谋士身份参与大梁军政,整整一月毫无建树,做出的几个决断甚至加速大梁败退的速度。更有甚者,提及段殊牧的双腿:“段先生那无双谋略莫不是同腿一道摔坏了?”
“什么无双谋士,不过也就是个提不了长枪的废人!”
琉裳拍桌起身:“一个一个地把废人挂在嘴边,纵是个废人都晓得大敌当前不可自乱!你们呢,打了败仗头一个怪段先生吗?一个个地推卸责任,你们哪里比得上一个废人!”
琉裳话音方落,房门便被推开。段殊牧被小童推进来,一言不发地停在了桌子一侧。琉裳只觉如鲠在喉,断断续续地喊了声:“段……段先生。”
段殊牧“嗯”了声:“昨夜里害了病,来得迟了些,打扰了。”
琉裳微微阖了眼,半晌才说道:“继续吧。”
那日到底没能商量出来结果。
人三三两两走了个干净,琉裳停在段殊牧面前,嘱托了一句:“冀州天寒,段先生注意着身子。”
段殊牧微微抬手,面上笑容淡漠:“劳郡主挂念了。”
琉裳应了声,脸上发烫,难堪至极。段殊牧吩咐身边小童推着他离开,琉裳脱力一般坐在椅子上,睁着眼睛,却不知该看哪里。
她委实不算个将才,早先跟在父亲身边时,父亲便说过,她性子优柔,不会是个好将军。她自己也晓得,她处事不够灵活,在军中三四年亦是碌碌无为,没什么威信。
她甚至知道,段殊牧平白遭受的这些诋毁,不过是别人给她的下马威。
两个月前苏重起兵,那时她尚在孝期,临危受命。脱了孝衣换了铠甲便来了冀州,事到如今整整两个月,她未有一夜好眠。却仍然阻止不了苏重大军往北的攻势。
琉裳倚在椅背上阖了眼,眼前尽是山脉水系,行兵布局。一片一片在她眼前晃荡,晃得她沉沉睡去。
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段殊牧,那人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仍旧冷淡。看到她醒来,才拿走披在她身上的厚实披风,缓慢道:“郡主,再这样下去,冀州迟早失守。”
琉裳霎时清醒过来,目光灼灼盯着段殊牧。看到他嘴唇开阖,说出她最不愿意听到的话:“郡主,军中有奸细。”
琉裳抓住他的手,低哑着声音:“段先生,这事开不得玩笑!”
段殊牧冷笑出声:“二十日前,苏重尚且在历城外束手无策,怎么突然连下两城?段某的法子虽说算不得高明,可若不是晓得每一处的兵力与作用,段某的法子,没人破得了。”
他盯着琉裳的眼睛:“如果说历城只是巧合,那么邺城呢?”段殊牧眯了眼睛,半晌才接了句:“或者说,郡主也觉得,我这个废人,也是没什么计谋的?”
段殊牧的脸色变了,他平素是个冷清性子,看得琉裳一惊,连忙解释道:“我既然亲自前往云城将先生请来,定然是信任先生的。只是现下……现下军心不稳,若先生没有足够的证据,还是不要妄加猜测。”
“难不成郡主觉得,等到苏重打进帝京,等到那奸细站到郡主面前承认了,才算是证据吗?”
琉裳半晌没有说话,段殊牧平复了情绪:“大梁连败三场,难免军心涣散,郡主身为主帅,应往前线。”
琉裳点头。段殊牧又道:“明日清晨,草民同郡主一道前往钦城。”
钦城距离冀州城不远,第二日一早,琉裳将军中诸事交给了副将,便与段殊牧一道前往钦城。
随行的只有数十人,因为段殊牧腿脚不便特意配了辆马车。琉裳同段殊牧一道坐在马车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扯着闲话。不知不觉,便扯到了段殊牧的腿上。
琉裳话一出口便察觉不妥,赶紧道歉。段殊牧倒是摆摆手,看了琉裳一眼道:“五六年前摔伤的,等到军医发现时已经太晚了,都站不起来。侯爷只得送我回了家,那一年,我十七岁。”
段殊牧微垂着眼睛,眼底光芒晦涩。琉裳张张嘴,头一回觉得言语是个十分无力的东西。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得轻轻拍拍段殊牧的脊背。
段殊牧抬头,轻轻推开她的手,神色略微苍白:“倒是郡主你,一介女流,怎么就从了军?”
琉裳轻咳了声:“没什么原因,父亲是个将军,又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自然要从军。”
车厢之内一时静默,琉裳索性撩了帘子去看窗外,正是一段山路,怪石嶙峋,也算一景。琉裳模模糊糊觉得,她仿佛看到过这样的景致。凝神细想时,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后来琉裳无数次记起这时候的光景,段殊牧坐在一侧,阳光透过帘子洒进来,笼了他一身金光。她偷偷地想,若有朝一日战事平定,也许她能拥有一个小家,如这般样子的。
流矢破风而来,琉裳拔剑砍断,另一边将段殊牧推下了座位。她看着段殊牧一双琥珀色眸子,头一回觉得这人非常好看。只是那双眸子里的怒气太大,颇为破坏气氛。
琉裳低头:“段先生躲好了。”
语罢便提着长剑出去。段殊牧听见外头短兵相接,不时有惨叫声传来。他皱紧眉头,觉得形势不大乐观。
确实不大乐观,对方来了五六十人,个个山匪打扮,凶神恶煞。琉裳手底下,只有数十兵士外加一个车夫。
交手没多久,琉裳便晓得这些人来头不简单。招招狠厉,不取钱财只要人命,哪一座山头上的山匪,也不该是这么个作风。
琉裳武功不错,以一敌众也难免负伤。终究不察被人伤了左肩,及至此时,站着的人不过四个,而对方,足有二三十。
琉裳一边挥剑一边往后退,退到马车跟前儿一把掀开车帘,将段殊牧背在了背上,往树林里跑。
段殊牧毕竟是个男子的身量,再加上琉裳伤了左肩,两个人行走得十分吃力。只是琉裳一刻也不敢停下。一股脑儿地往前跑,仿佛不知道疲倦,不晓得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琉裳摔在了地上,段殊牧倒在一侧,看着琉裳惨白的脸色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琉裳伤口痛极,吸着气回答他:“先生……是我从云城请出来的,自然……嘶,自然也该安然无恙地回去。”
段殊牧不再说话,左右打量了一下地形道:“起来,此处危险,不可久留,往前再走走,寻个有遮挡的山洞便好。”
待到在山洞落脚时,琉裳已经几近虚脱。靠着青灰石壁便阖了眼,段殊牧借着臂力左右爬行,在山洞里寻了些草药。犹豫半晌才解开琉裳的衣服,将嚼碎的草药敷在了她的伤口上。
琉裳在睡梦中皱紧了眉头,段殊牧伸手轻轻抚平,忽而又觉得自己这举动十分傻气,苦笑半晌,望着洞口的成片藤蔓发了呆。
似乎他和琉裳在一处时,总是没什么好下场。
这一回被困山洞,上一回……
上一回距离现在,竟已有好些年了。
琉裳清醒过来时已是黄昏,夕阳透过洞口垂下的藤蔓缝隙照进来,一半映在段殊牧的脸上。段殊牧闭着眼睛,脸颊上有些血迹,神色沉静,慈悲如佛陀。
琉裳隐隐约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未待她开口,段殊牧便睁了眼,直直地看着她:“朝洞里走五里,有一个小口可供人出入。”琉裳捏紧了裙角,听到段殊牧继续道:“你走吧。”
琉裳扶着石壁站起身子,肩膀上的痛楚一阵阵传来,疼得她额角都渗出了汗。缓了好一阵子,琉裳才问:“段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段殊牧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外衫:“郡主前去请我时,不是已经清楚了吗?不过山野一闲散俗人罢了。”
琉裳靠着石壁,倒抽了一口凉气:“此处临近钦城,据我所知,先生应当未曾造访过此处吧。”
段殊牧抬头看着她,微微勾了嘴角,面容几近刻薄:“郡主查得不错,我确实跟着老侯爷常年居于北地。可是,这处地界,我也是来过的。便是这一辈子,都不敢忘怀半分。”
洞外马蹄声忽起,越来越近。琉裳慌张之下,方才发觉她竟将随身的佩剑都遗失。匆匆忙忙捡了块边角锋利的石头握在手里,又听到洞外传来女子的声音:“段殊牧,你在哪里?”
琉裳霎时面色惨白,那女子声音其实很好听,带着点儿江南水乡的味道,琉裳大抵这辈子都不会忘。
一年前,她披麻戴孝扶着父亲的棺椁自塞北返回,曾见过这人一面。这人当时候在城门口,瞧见她过来便冷笑了一声:“得是多无用的将士,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别人受伤!”她脸色惨白伫立良久,半晌才哆嗦着身子继续往前。许是北风太凛冽,她一个没忍住,便落了泪。
父亲确是因她而死,战场之上,对方挑衅几句,她年少气盛听不得对方对父亲的侮辱,提枪出阵,谁料对方用了暗器,父亲为了护她以身受之。后来经过军医治疗,她以为会没事的,可是大败蛮夷之后,父亲便过世了。
那时军医才告诉她,父亲早已毒入骨髓,那些日子,不过强撑着一口气。塞北的雪花飞了一夜,她策马在荒原之上奔走一夜,睁着眼睛眼泪都流不出来。
当时跟着的侍从唯恐她恼羞成怒,特意告诉她,那人是苏雅,当时的江南总督,如今的叛军首领苏重的独女。
段殊牧看着她脸色的变化,垂下眼皮敛住情绪:“如你所见,郡主。我本是要拿了你的命的。只是如今你舍身救我,我便放你一次。”
他轻笑一声:“若有下一次,段某绝不放过你。”
琉裳依言走出了那狭长的山洞。
洞外又是一番光景,琉裳摸摸腰间,松了口气,虎符尚在。她挪着步子到溪流边,擦了擦脸上的污渍,忽而顿住,伸手到左肩上轻抚了下,才发现自己的伤口已被处理过。
出自谁手自然不言而喻。琉裳颓然坐下,懊恼至极地揉乱了头发。段殊牧同她说军中有奸细,其实在这之前她已有过考量,却是怎么也没想到,那人竟是她亲自请来冀州的,且她还将军中大小事端悉数告知。
她从未怀疑过段殊牧,一是因为那人曾跟随过父亲;二是她对这人有莫名的熟悉感,她愿意相信。琉裳忽然发笑,怪她太过天真,才会觉得敌军奸细可信。
琉裳赶至钦城时已经过了两日,她受了伤,又没有代步工具,多浪费了一日多的时间。借着虎符进了城,片刻不曾休息便去了城楼。苏重的军队便休憩在城外不远处的空地上,高高的旗帜上印着“苏”字,士兵有条不紊地操练、休整。
城楼之上的众人面色灰败,精神不济,这些日子苏重在城外按兵不动,可是这些人守着城楼不知道过得多煎熬。琉裳叹了口气,吩咐守城大将将城楼上的诸人换下。
苏重攻城是在三日后,双方军队列于钦城外的广阔平地上。
苏军皆是精兵良将,琉裳没有一丁点儿的胜算。正踌躇间,对方阵营里一人提枪策马率先出阵,行至琉裳面前方才停下:“苏雅特来讨教郡主高招。”
琉裳偏过头看向苏军驻地,目光被层层人潮挡住,看不真切人群后的景象。琉裳夹了夹马肚子前行几步:“好。”
她肩膀上的伤还未好,苏雅又武艺高强,未过几招,琉裳便败下阵来。苏雅长枪打在她的腹部,琉裳喷出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白马的鬃毛。苏雅从她身侧经过,咬牙切齿地又说了句话:“琉裳,我且看你个无用的东西,怎么护得住钦城!”
她没能护住。
苏重带着麾下大军快速踏平钦城,她受了重伤,被苏军擒住,送到了段殊牧面前。
段殊牧坐在轮椅之上,着月白衣裳,玉冠束发。精致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过分凌厉地看着琉裳,整个人如同俊美的修罗。
琉裳听着帐外刀剑的撞击声,终于忍不住落了泪,满口鲜血地对着段殊牧哭吼:“叛徒!你究竟为什么投靠苏重,伤我子民!”
段殊牧正阖着眼睛,闻言眉心一动,睁眼便看见琉裳满脸血泪的狼狈样子,推着轮椅上前,用袖子擦去她脸上血污,温柔得仿佛月光,吐出的话却锋利如刀:“为什么?因为我这一双废腿,半生凄苦,皆拜郡主所赐。”
擒了主帅之后,苏军退居邺城。
琉裳被关押在牢里,外有重兵把守。每日能接触的人也只有定时送来吃食的小兵。直到三日后,等来了苏雅。
在琉裳居于塞北的那些日子里,是听过苏雅名字的。原因无它,她和苏雅皆为将门之后,年少巾帼,自然少不得被人拿来比较。
除此之外,她对苏雅一无所知。
苏雅提着坛酒,在她面前坐定。伸手掀了盖子,牢房里霎时充盈着酒香。
苏雅定定地看着她:“郡主,我和阿牧,要成亲了。”
琉裳抬头,目光淡漠:“苏将军来我这里,是想要一句恭喜吗?”
苏雅掩着唇齿轻轻地笑,分明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少年将军,这时候却有了些小女儿的娇羞姿态:“郡主,不,琉裳,如今你一个阶下囚,我成婚的喜事,哪里需要你的恭喜,我今日来,是想谢谢你。若非郡主自私自利,百无一用,大概我也等不到今日。”
苏雅顿了顿,倒了杯酒,又倾在琉裳身前:“你落到今日这一步,是你自作自受。”
酒水溅在琉裳的手指上,凉得她颤了颤:“我同苏将军,是旧识吗?”
苏雅一怔,尔后才反应过来:“是了,我险些忘了,阿牧喂你吃了忘忧草。”
琉裳瞳孔蓦地缩紧,便是她不通医理,也晓得忘忧草的厉害。传闻中,人若服了忘忧草,便会失去记忆。
可她分明是记得许多事情的啊……
苏雅看她的模样,终于开了口:“六年前,我和阿牧,同郡主确实是熟识。”
六年前的事情,便在苏雅的描述之下,一点一点还原。
六年前,琉裳被他爹送到了钦城,那时候她还顽劣,父亲将她送到钦城一位高人手下修习武功,便是在那里,琉裳结识了段殊牧和苏雅。
师父确实是高人,世间无他不会的。琉裳和苏雅学的是行军的本事,自保的武艺,而段殊牧学的,却是行兵布局治天下的谋略。
那年段殊牧的双腿尚是完好的,清清冷冷一个人,玉树临风一般地立在那里,看着便叫人欢喜。
可是段殊牧却独独同苏雅交好。
师父门下弟子男女皆有,偷偷爱慕段殊牧的也不在少数,琉裳也是其中之一。
若说她和旁人有什么不同,便是她的脸皮比起别的姑娘可要结实多了。段殊牧再如何对她冷言冷语,琉裳都不在意。
少年的心终究被她傻里傻气的举动焐化,遇上什么事情也总是记着她。
十五月圆的时候,琉裳同段殊牧坐在房顶上赏月。夜凉如水,圆月当空。两人身侧放着一坛好酒,琉裳喝了不少,絮絮叨叨地同段殊牧说起她爹的事情。罢了,又没完没了地同段殊牧抱怨,说她如何不想参军,她一个姑娘,尽管平日里头顽劣了些,所希冀的生活也并不在战场上。
段殊牧搂着她的肩膀宽慰:“不想去便不去了,你父亲需要的是一个撑得起军队的人,并不一定要是你。阿裳,你不愿意,我代你去。”
琉裳喝得烂醉,并没能听见这句话。段殊牧抱着她从房顶上跳下去,正对上苏雅委屈的脸。
苏雅大抵全都听见,她上前扯住了段殊牧的衣角,温软地呼喊他的名字:“阿牧……”
段殊牧没回头,清冷的嗓音冰凉如夜色:“苏小姐,在下该回去了。”
他们之间,除了最初时走得近一些,并没有别的情分在。
苏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指尖颤抖,松开了手。
之后不久,段殊牧便同琉裳一道回了帝京。很快,老侯爷麾下有一名军师声名鹊起,苏雅知道,那是段殊牧。
他因为喜欢,所以将琉裳不愿意接的担子,悉数接了过去。
烛火昏黄,苏雅顿了顿,将手里的一杯酒一饮而尽。面前的琉裳抓住了地上的干草,手指青白,脸色也很不好看:“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她苏雅所知道的,只是段殊牧一次又一次的胜绩,更听闻老侯爷对他疼爱有加,亲自传授武功,旁人都道,老侯爷是要将这位小军师当成继承人的。
师父过世,众人一道前往钦城的时候,苏雅才再见段殊牧。
段殊牧确实变了许多,整个人都柔和下来,站在琉裳身侧的时候,很有天作之合的味道。
故事说到这里,苏雅忽然抬头,表情愤恨地看向琉裳:“现在想想,什么天作之合,你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阿牧的喜欢。”
段殊牧和琉裳,是自钦城返回的时候出事的。段殊牧威名在外,琉裳就是老侯爷的独女,老侯爷为人耿直,忠于朝廷,在朝堂里得罪了不少人,想寻仇的人便找上了他们。
敌人来势凶猛,他们人单力薄,段殊牧自己当了诱饵,一个人在树林之中奔跑,被杀手用箭射穿了双腿,彻底躺在了地上。
被他保护的琉裳,却再也没有回来。
段殊牧躺了整整两天两夜,濒死的时候,等来了苏雅。
他睁着瞳孔,表情痛苦,及至看到苏雅的那一瞬间,眼睛里最后一点儿火光终于熄灭。
“他是绝望了,琉裳,一直到那个时候,他都希望,来救他的人是你,可是你丢下他了。”苏雅说得风轻云淡:“是我救了他,可是琉裳,他醒来之后,却一定要去寻你。”
“我没有办法,只能送他去帝京,他去了侯府,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决定跟着我走,我那时候想,他是恨透了你的。”苏雅轻轻地笑:“后来他告诉我,他喂你吃了忘忧草,他要你忘记他,等到重逢之日,再狠狠地报复回去。”
苏雅站了起来:“如今总算大仇得报,我的夙愿也终于得以实现,琉裳,同你说了这么长一个故事,你还觉得自己无辜吗?”
据苏雅所说,她和段殊牧大婚,是在三日后。
大婚的前夜,段殊牧又来了牢里。
他还是清清冷冷一张脸:“我听苏雅说,从前那些事情,她都告诉你了?”
琉裳点了点头,头发垂下遮住脸,将她的愧疚都遮住。
段殊牧叹了口气:“其实这都过去了,郡主冷情冷心,我才不至于陷得太深。如今我大仇得报,忘忧草的解药也便给你。”
“你如何对不起我,总得你自己记起来。”段殊牧说完,将一个锦盒扔在了琉裳面前。
他转身出去的时候,停了一下,声音里有些疲惫:“郡主,这是最后一面了。”
那声音里的怅然太沉重,让琉裳愣了愣神。
等到段殊牧走了,琉裳才拿出盒子,打开之后,是一颗药丸。琉裳服下之后,就倚着砖墙等着回忆涌来。
沉甸甸的往事一股脑地过来,让她霎时哭出了声。
回忆尽头,是刀光剑影,是满目鲜血,是段殊牧一声几近崩溃的大喊:“快走!”
她再捡起锦盒,盒子底部果然有机窍。琉裳打开,是一把钥匙。
第二日夜里,段殊牧苏雅大婚,整个邺城都因为主帅女儿大婚而热闹起来,连看守琉裳的侍卫都分到了几坛好酒。
琉裳一直在等,等到外头的人倒在桌上,她才拿出钥匙,打开了牢房门。
换上了小兵的衣服,琉裳立即就往主帅府里跑,未等她跑到,便听闻来往的人说帅府起了火,等她跑到之时,整座府第已经被火势吞没。
琉裳脱力一般跪在了地上。
有人自她背后将她抱住,捂着她的嘴到了小巷子里。
是她的副将。
副将站在她面前:“郡主,得罪了,可是臣不能让军师白白送命。”
话音刚落,便抬手将她劈晕
琉裳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许多事情都同苏雅所说的相差不多,但是他们出事那次,却与苏雅所说不大一样。
那时候他们仅剩下四个人,对面却还有数十人,段殊牧带着他们躲进山洞,琉裳在那里受了伤,几乎要了命。段殊牧没有办法,吩咐一个随从换上了琉裳的衣服。
琉裳知道他要把自己当成诱饵,怎么也不肯让他出去,段殊牧吻着她的额头宽慰:“阿裳,记得要活下去。”
他带着随从离开,临走时回头看她一眼,冲她说了句话,没有声音,她只能从嘴形辨认,是快走。
琉裳醒了过来,泪水自脸颊蜿蜒而下,浸湿了枕头。副将就坐在她的床边,琉裳开口问道:“段殊牧为什么给我吃忘忧草?”
副将垂眸:“因为郡主困在了梦魇里,若不忘掉那些,郡主活不下去。”
“那他为什么又要去苏重那里?”
副将几乎不忍心看她:“军师说,郡主同他所碰到的事情,是苏家父女的手笔。”
琉裳没再说话,她已经泣不成声。
段殊牧是多聪慧的人,从那两个杀手废了他的腿却不杀他开始,他心中就已经有了计较,再后来苏雅找到他,一环扣一环的目的,无非就是让他同琉裳反目成仇,为苏军所用。
他如了他们的意。
整整六年忍辱负重,不惜将琉裳和这场战争都算计进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取了他们的性命。
他这一生,只爱过那一个姑娘,却因为他们,被折腾得困在一个出不来的梦魇里。
既然相守不成,那他便拼了自己的性命,让他爱的姑娘,平安喜乐地活下去。
这一场战争终于有了转折,叛军的将领大多折在了那一场无名大火里。
郡主琉裳再至前线,率领五万大军将丢落的城池悉数从叛军手里夺了回来。
未过多久,叛军投降,这一场战争宣告结束。
只是很少有人知晓,再返帝京的路途上,琉裳曾经去过一个山洞,无人知道她在那个山洞里发现了什么,却不止一人,听到了郡主肝肠寸断的哭声。
那山洞里有一块石头,上头整整齐齐地刻着一行小字:我这一生喜乐,一生圆满,皆是琉裳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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