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头疼极了。
辞水谢绝了帝九女神荼为铭感他与浮熤的济世之恩而开的七日宴,名为七日宴,然而地府无白日,也几可等同于七夜宴罢了。
辞水不愿鳞内安然熟睡的浮熤等太久的酆都福气,这便马不停蹄地启程西行。其后一番努力之下,跨越了高阁之间坦荡清明的鬼界与云雾翻卷的妖界边境界限——酆都艳鬼碑,一身软云缎恍惚一朵白牡丹的美貌少年人携着一只华丽精致的灯,一只脚踏入了酆都的地界。
伏羲娘娘自碑中现出了身形,缓缓展袖拦住了少年人的去路。
“此来是为请浮熤往至人间轮回一遭,是为奠基来日她经七十二福地而得以化形。”
伏羲目色柔和微微笑道,华美衣袖轻轻落下,一叶逆鳞缓慢浮起。
那也许便是她的道。
辞水心知肚明,并未加以阻拦,负手而立,静待伏羲娘娘的下文。
一团光儿浮空坐在伏羲的掌心间,隐约能听到小娃娃的笑声。
“她化形实在迟极了,寻常神子百岁日便化形了,只比你小二百岁,却至今仍未化形,可见需得我与娲儿鰩女我们这些老人家相助,方能早日瞧见这天地间最灵的愿。”
散着山川灵气的手指逗着似乎嬉笑着很是欢喜的小团子,伏羲意味深长道:“浮熤原是娲儿许的愿,愿结成盘古,为共工斩断,余下的半身便是这辉光。娲儿陈愿于它,等待了如此之久,便是为了见着自己的那个愿。”伏羲说着很是要紧的话儿,艳鬼碑上开出了沁人心脾的细小繁花,轻轻将团子置于繁花之间。
“不论何方之愿,辞水不以为羞,意欲守熤责于世。”
下过小雨的泥土是柔和的。
酆都还氤氲着未歇的雨气不曾散去,青冥亦是雾蒙蒙的赤色。
隔着云气做的锦靴,新绿色驰行原野,万千微微摇动着的叶面儿蓄着水。
树上的枝儿偶有颤动,颤颤巍巍地落下水滴来,滴在泥土上。
靴底便尽都沾染上了泥土的味道。
“你往人世去替我守护她,可谁来守护你呢?”
伏羲娘娘眉角染上了明亮的春草色,她刻意刁难浮熤这位青梅竹马的小神仙,下一句便想接‘难道还要劳本君下世么?’。
“不必。小神自有浮熤之灯护佑,君上安心便是。”
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浸润着吟吟笑意,鹤氅之下浅青长袖随风而动,一盏古朴陈旧的道祖青灯于他指间浮现。
“鰩女苦心,原是作此用。”
伏羲娘娘恍然大悟,天幕现画,她指着画上的人儿皱眉道:“西妹养了寥寥几只鹤,俱都抑郁了。其中始作俑者便是此鹤,他为情所缚爱而不得。本君便替西妹想了个法子,令白鹤下世,行走人间,看破红尘之时再重回瑶池。”
伏羲口中忧愁不已的西妹便是西王母,辞水是知晓的,他同浮熤娓娓道来那些下世传说时,有许多趣事俱是与这位梅夫鹤女的西王母息息相关。
“若浮熤人世遭逢难事,可尽许之于鹤。它若要寻得真知,解救己身,便得解救浮熤,他们本是互为劫难,互为解药的关系。”伏羲娘娘意味深长地望着辞水,见他并不为此所惑,仔细聆听时两袖清风,全无不喜之意,便又对他高看了两分。
辞水与浮熤忽然之间便齐齐坠云落月,入了苍茫人世。
只一瞬间,艳鬼碑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处哪里是酆都,分明是个女娲独有的神谕幻境罢了,离酆都倒还远得很,只是女娲等不及,半途便截了这悠悠涉黄泉的两个闲散神仙罢了。
“成了,成了!”女娲现身于伏羲近旁,一同望着浩浩荡荡的云海翻腾之间浮熤同辞水再没了影子,欢欣鼓舞地拍起手来。
“西妹自是不必再催促些什么了,难得你想出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伏羲扭头,与女娲相视而笑。
————
公主逝世时,昭禾方才二十又二。
公主豁达通透,分明不是为了北边的那位郡王殉情,然而自分别后便一病不起,至嫁入昭府的初次冬日,竟缓缓地睡去了。
昭禾说不出是什么心情,非喜也无悲,只是家中老母亲催他续弦催得紧。
新婚丧妻,他自是无心再想些什么旁的杂事。
沿着京城的护城河河道慢步,他想自己这驸马爷当得,真是滑稽可笑。他以为他装作不知已是十分辛苦,然而公主依旧是弃他而去了。
偶然听见了孩童笑声,踩着湿润的泥土,哒哒哒地跑着。脚腕上系着清脆的银铃,昭禾起了好奇心,心道此处怎的竟有总角幼童。
听这笑声,应是个落英时节出生的小姑娘。昭禾怕惊着孩子,拢了拢肩上散落的繁杂青丝,末了又兀自笑起来,他这又是何必。
不过是个村野幼童罢了,如今他孤身一人,到底是不必怕什么的。
小姑娘束着可爱的髻,一路笑着蹦蹦跳跳地愈发近了,她乌青的长发散开,在后背上轻轻地拍打。昭禾这才发现她浑身湿哒哒的,似乎是方才正在河里洗澡,见有人影近前,这才急急从河里出来,浑身仍是湿漉漉的。
“怎的在河里洗澡?”昭禾笑眯眯的脱口而出,像是问候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安好。
小姑娘也不认生,睁着浑圆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我没有家,不在大河中洗,还能去哪儿呢?”昭禾这才明白,这小小一点,竟然是被遗弃了。
这小小一点,竟然还知道自己是被遗弃了。
他不也被公主遗弃了,知道这个,有什么难的。
昭禾自嘲,拉起了小姑娘的手,一身清澈书卷气的青年低下头捏了捏小姑娘肉肉的脸颊皱着眉道:“到我家以后,不许再来河边了。”
小姑娘笑了,明亮润泽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忽然间整张小脸都舒展开了,“大哥哥,不对不对,是恩人,恩人你要领养我吗?我是不是要有家了?!”
昭禾心道这小家伙竟还是个人精,他们二人同病相怜,这境况倒也不算太差。
小小身躯之内住着个神清气爽的两仪圣神,许浮熤从此就有了家。
有了可以上蹿下跳,上房揭瓦的地方。
浮熤生长至十七岁时,凭借一身明察秋毫的本事做了六扇门的一个小捕快。
昭禾很不痛快。
他给他的养女介绍了个大理寺记事的职位,浮熤偏不去,要自己凭本事找个“舒心”的职位。
昭禾是很不放心的,他划下地盘算作家人者寥寥无几,几可说是屈指可数了,这么个小人儿,竟也不听他的,要出去闯。
不成,太危险了。
他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外面园子里清冽的泉水哗啦啦地流淌着,忽然变得时断时续。
他就知道他的小姑娘回来了。
定然是在拘了清泉洗脸,待洗了脸,又要同他游说那六扇门是多么多么的有意思了。
有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难道有他有意思么。
昭禾吓了一跳,踱着步的脚动作停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个北凉的荒唐郡王究竟有什么意思!难道比我还……还……”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他那时又心疼又恼火,父母之命,皇帝之恩,这公主却委实一点也不曾属意于他,虽说他二人间先时并无感情,可他却想就这么过下去。
公主却不那样想。
她只想顺应天命,不再在命运中挣扎了,生了病,也毫无求生的欲望,病也因此再未好转。
昭禾想起了旧事,十分懊恼。
他拍了拍脑袋,适逢浮熤湿着手进门,开口便是讨点心。
“本娘快饿死了,点心在哪儿呢。”
下人们都叫昭禾老爷,浮熤听不惯,说是你愿意当这个万金老爷,我却不愿意做这个千金小姐。然而我是你捡的,那我便讨一个称心的称谓,不算过分吧?
管家下人们从此便称许浮熤“二娘”了,此事还被李疏狂他爹在皇上跟前提起,告状说“不成体统”。
皇上因为公主嫁给他却早亡有些愧疚,笑着打马虎眼糊弄过去了。
虽则如此,皇上还曾私召许昭禾,对他说,都十多年了,不要再记着薄情人了,再续一门亲事吧。昭禾知道皇上以为他是对公主念念不忘为此愧疚才劝说他再续,自己也好不那么愧疚,便笑着应下了。
但家中有个酷爱上房揭瓦的活宝,续弦怕是会叫新妇委屈了自己的这个泼孩儿。
昭禾可不想浮熤被欺负了坐在他书房的屋顶上哇哇大哭使得自己一夜都不得安宁,因此续弦的事也就一直搁置着,毕竟是他宠出来的姑娘,他得负责不是。
昭禾还觉得,自己若是老皇帝,决计不会欺骗女儿委身与不爱之人。
他看着浮熤狼吞虎咽吃点心的样子笑了,当然,决不会,他一定会让她嫁给自己最爱的人。
日光落在窗子上,屋子里异常地安静。昭禾忽然生了兴趣,他折身歪头看着风灵玉秀的少女,饶有趣味地问道:“许浮熤,你最爱谁。”
浮熤想都没想,张口就道:“你啊。”
昭禾噎住。
瞧她那一脸的理所当然,昭禾气结,百转千回,坑了自己。
浮熤又道:“你可是我的衣食父母啊,我的银子我的吃穿用度可不都得靠你,所以你要努力上值点卯啊。”
昭禾气得瞪了她一眼。
敢情我就是个金主。
“我吃饱啦。”
浮熤像以前一样拉着他的胳膊撒娇,好像是想讨要一把新式长弓来对比改进自己的那一把。
昭禾迷迷糊糊地答应了。
他承认,他忽然萌生了续弦的念头,如今浮熤都这么大了,谁能欺负得了她?
辞水提着一盏青灯,兀自行于暗夜之中。
值此人世,他做了风流倜傥,才华卓绝,可称得上是天下无双的小王爷,心中却装载了满满一轮明月。
他愿随着她奔走迁移,看尽她的一生,再于云中观下世,再于雨中龙凰戏珠,从此地久天长,再不问人间风雨,再不问世事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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