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之西,有山名桑。
桑山高峻,下有诹谷,地势险要,而成关卡。
若说羽山歌,颂的是神界的烛龙为一人死又为此人生再为此人粉身碎骨的曲折爱意,那么桑山歌要颂的,却是另一件事。
每逢东边日升时起浓雾,山下的阿纳总是要背着大大的背篓上山去,趁机偷得一些天蚕,好为病重的妹妹续一续命。逢着晴天,连人影都坦荡磊落时,她是万万不敢上山去的。
山上有神仙,昳丽美貌,男女莫辨。先时她曾上山采桑,适逢神子沐浴,差点被小仙童罚去一生财富,此后便长了记性,凡非特殊天气,她是断断不敢上山去的。
山上住着的神子,名叫句芒,是执掌春日景色的温和如水的好神仙。阿纳成日里巴望着起大雾遮掩住自己的小身板,以便上山来为情妹妹偷些天蚕,句芒见了,也只是笑。
笑得温柔缱绻,笑出了眼泪,笑得仿佛冬神玄冥正背着手站在三途川中昂首阔步,偶尔回首,也是冷冷地看着。
他爱她入骨,至区区人间四季如春,至座下的小道童自请离去四处搜罗她的消息。
可世间并无她的消息,连一丝一毫也无。
句芒尚未成为春神时,还无法来去自如地行走于天界。他瞧见一个粉白的小娃娃向他努力地奔跑,心脏莫名其妙便软下三分来,自己向小家伙张开了双臂。
然而这小家伙原是要化神的药草小精怪,此番上山来,是为了躲避渡劫时要受的雷劈,听闻山上有个心地独一份的善良,才学风华独一份的富有的守山山神。由是山养木,木养人,小精怪这便一路狂奔,直至山脚下。
风雪雷电不能阻挡,一刻四季不能更改,他的意志。
伸开双臂,他抱住了迎面而来的小娃娃。
七十二道天雷毫不留情地劈在他身上,神元顿生四分五裂之势,钻心剜骨的痛楚不断袭来,他一声不吭地代她受了这劫。
“我知这神位原本便不应属于我,但唯有登了神位,方能救我的师父。”云开雾散,小娃娃登时变大,临风而立,仿佛一座谦谦君子玉像。
气势浩大欲吞四海燃尽大荒的女子披着一身太阳气,头戴龙冠,身着绚丽羽山云衣,那么清湛孤傲地独自屹立,望四海而偏偏不望他。
“我利用了你的怜悯之心,是我做错了。但是这错事我是一定要做的。”她终于在飞舞的纷乱青丝里回头,泛着海色的眸子在他的眸光里闪动,“一旦我师父安然无恙地醒过来,我自然回到此处山上承你情还你恩。”
句芒安静地立于她身侧,望着她做了冬神玄冥,望着她欣喜地发现自己有了神力,望着她故作高深故作冷漠地许诺他回来报恩,再望着她毫无犹豫地转身渡月而走。
他想,也许,她不会再来了。
句芒做了春神的机缘是他偶然识得了孟章神君,孟章神君原是因着不得已的缘由下凡还情的仪圣家中小小夫君,而这位仪圣偏偏又是玄冥利用他救治的那位师父,如此巧合,孟章神君便替家徒还了恩,提携句芒做了掌管春日万象的神仙。
而个中缘由则更是有趣。
太阴仪圣幽荧于人世的小国瑜地复生时,从前的衣裳已都破烂不堪,六界四海俱都以为她消弭散尽已融于天地,同女娲娘娘那样,再也瞧不见了,便谁也没再裁制月华缝补天云,做她的衣裳。
焰冠醒时,一身洁白,光秃秃的一片,全无遮蔽,孟章神君不由得掩嘴笑得温柔,温声细语地安排了一干人等侍候照顾这再生于世的便宜仪圣。
焰冠初醒,“啊”了一声,为榻边一群大大小小的神仙全蒙上了眼,月光足足覆盖了众神仙眼眸四五层,她仍不满意,又用月光给围观的一群神仙浑身都裹了一遍。毕竟有的身上肚脐上也有眼睛,毕竟有的额发间还藏了第三双眼睛,不通通遮蔽住,她委实不大放心。
月老脚底还有双眼睛,以见下世万物之情,她也趁机给堵住塞死了。
月老极其无语。
“我的元身岂是谁都能见的,”焰冠坏笑,从容地裹上月光起身下榻,“叫你瞧见倒不甚打紧,可要叫这些后辈仙家瞧见,哥哥少不了要笑话我了。伏羲姐姐就更别说了,非得大笑三天三夜,其间地动山摇,天崩海啸,多少土地神要去她处询问缘由。这下我没衣裳这件事,六界就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焰冠忧虑状把自家夫君匆匆往外推,“我听闻,桑山乃是天蚕诞生之处,想来织仪圣神天衣应当是很快的,”她又推了孟章神君一把,道是“你可快去快回,我借机同众后辈嘱咐一二就是了。”
孟章神君低声笑道:“你哪里是嘱咐,分明是‘威胁’罢了。”
“快点去吧,啰啰嗦嗦话甚多,怕是从来最能说的太上老妹都要避之不及。”焰冠又补了一句怼他的,边说边小小得意地笑着。
众神先时未曾见过仪圣也会有打情骂俏的,甫一见吃惊非常,风神甚至惊得掉了下巴,下界里忽然起了大风,吹掉了街上一位商贾头顶的最后一根头发。
商贾捂着脑袋,惊惶大叫,可周围小贩都收摊避风去了,哪里还有人管他。不多时,焰冠瞪了风神一眼,下界的风便停了,可商贾的脑袋,确是救不回来了,甚至还被风给吹上了包裹馒头的废纸袋。
孟章神君辞水,这才直掠云端,朝着西荒的桑山疾行。
辞水到了桑山上,先四下寻一寻天蚕,再体察一番此地水土与人迹,这才呼唤睡眠正香的句芒。
句芒听见风传递进梦境中的讯息,听见蝉鸣声声渐次入耳,也听见龙爪入地几分的刨土声响,以为是玄冥驭座驾而来,两个小酒窝都因掩藏不住的笑意而明显起来,他爱万物,却更爱她。
出了洞府才发现原是仪圣家的夫君,句芒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喜悦之情消退,换上了一贯如常的温和雅致神色。
“见过星君。”
“不知降临寒舍,有何要事?”
句芒青丝飞扬,洞府水榭的花儿悄悄地合上了花瓣。
“山神大人好失落。”花儿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那是自然,山神大人要见着冬神才能开怀呢。”小地葵突然探出头来,神神秘秘地加入了讨论。
“可是冬神要冬天才能见到,山神大人要一直等到冬天吗?”盘卧在淌水的石头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小蛇也嘟囔了一句。
“听闻我的祖上也是仪圣家的徒弟呢!”小地葵倏忽来了精神,小嘴吧儿吧儿的,“仪圣种的第一株地葵,也就是我们地葵的始祖,是同连翘一起被仪圣种植看护的,现如今始祖连翘做了冬神,却不知我的祖上如何了....”小地葵伤感起来,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继续道:“要是我能认祖归宗,和老祖宗认一认辈分,热络一下,说不定还能在天上混个一官半职的....”
小地葵独自做着梦,身边的花花草草却都笑了,无不嘲笑她想成仙想疯了,痴心妄想老祖宗庇荫的念头都出来了。
“我看呀,你还是该感谢你的老祖宗没把你们的苗儿全拔了,要不然,现下哪还有你在这里胡说八道呢。”花儿故意拿她取乐,笑话她不知深浅,听得花草们伙同小蛇俱是一阵笑。
孟章神君仪表素淡,携一身清雅青云气化成了焰冠的模样,礼仪周正施施然行了个礼道:“吾家中爱妻太阴幽荧今日复生,缘是事发突然,天家地府俱无准备,这才托山神来讨一件衣裳穿。”
“仪圣便是此等模样身形?”句芒的两个酒窝若隐若现间,坦然问。
“正是。”孟章神君缓缓答。
“吾妻焰冠身未寸缕,只覆了些月光,故吾替她前来求衣。她生前是昆仑山上云翎天府的创教始祖,予这世间草药林木许多恩德,想来汝这织衣之情总是好还的。”孟章神君神色柔和下来,“有一个为了替她领下天罚,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做了冬神。”他叹息道,“吾素知东方青帝以貌取人,连翘生得并不好看,却是如何向那跋扈神祗讨得神职的呢?”
句芒的神色变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笑出两个可可爱爱的酒窝来,耐心细致地同孟章神君讲起他与玄冥之间的旧事来。
“她窃取了桑山上天蚕吐丝织就的天衣,这才变得好看起来,”句芒弯起了嘴角,“她半路折回,又窃了一件衣裳,如同天际一只惊鸿飞过,欢喜地去找青帝领功邀赏。”他想象着旧时的盛景,神色鲜活,“她身上落了许多连翘的种子,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桑山上有许多的连翘发了芽,长得仿佛穿了天衣一般,青翠好看,灵气极了。”
孟章神君这才明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便也同句芒解释道:“连翘乃是焰冠亲手所植,又是她亲手送下昆仑的,况且焰冠还护着她亲历人间六劫,保她周全,又怎能舍得她为了自己负神罚背罪责,吾念及焰冠之心,自然是百般阻拦。”
“可是连翘执拗,想要仪圣好好地活下去,同你快乐地生活,所以才出此下策,诓骗了我的真心。”句芒接着他的话娓娓道来,无奈笑道:“她怎得如此可爱,令人着迷。”
孟章神君瞧见句芒生得风流倜傥,彬彬有礼,有如海中深处的无瑕玉璧,这便封他做了掌春的神仙,令身边的小道童引导辅佐,也算是替月老做了一件善事。
「我于罪恶的深处,拾得了一颗星星。」
句芒默默地转身,桑山之上骤然光华大绽,地狱业火灼灼地燃烧,万千的鸟儿自四面八方聚集汇聚,如飞蛾扑火般飞往桑山之上的活地狱中,飞往替罪的朝圣路上。
点点金光聚沙成塔,不断地生长着,穿过高耸入云的青松,刺破人间的天际,像无可阻挡的凌厉剑刃,闪烁的光始终被他控制在桑山范围之内。
他全部都记起来了。
是谁想出了罪恶的方法去诅咒太阴幽荧,又是谁以诡计把她带入沃之国,陷害云中君使他魂飞魄散,是他。
他是狡猾诡辩、无名无姓,却不肯屈从于命运的影子,是父亲共工仿辞水而造,用来毁世消神的工具。
句芒头痛欲裂。
“她早就料到了。”
孟章神君平静地看着自己的赝品,世神皆以为云中君便是自己的赝品,却不知,句芒才是他的赝品,被忽视的、看不见的影子,这才是真正的赝品。
“为何留我?”
句芒眼尾泛红,眼中星光点点,腕间生出不合时宜不合季节的花儿来,藤蔓缠绕着,朝着身侧铸造天之衣的巨洞生长着,蔓延着,不一会儿便填满了血糊糊黑漆漆的浩大天坑。
“这是焰冠做的局,你得问她。”辞水温和地朝着句芒身后的女子点头示意。
阿纳依旧背着大到突兀的背篓,手心处绿油油地染着草汁,礼貌地回以道门之礼。
“阿纳?”句芒不由得唤出女子的名字来,面上神色变化无常,时喜时忧,时怖时叹。
“我既遂了爱妻之心为你赐了神籍,便不会再伤你性命。”金银之色交织于缓缓升起的衣裳里,辞水伸出掌心,焰冠的衣裳这便成了。
句芒回头,错愕地望着优雅取衣的辞水,在他面前,辞水的确更像是一个真正的神,而他仿佛一个东施效颦的半仙。
句芒的羞愧,辞水心知肚明。
“留你,是为给她做衣裳罢了。”辞水说着,身影已然消失不见,不过倘若尽力遥望云际,倒也还能隐约分辨出一点儿虚无的影子来。
“可你让我替了你的神职,你要做什么呢?”句芒到底是未曾问出口,尽管孟章神君才是掌春的神仙。
“他呀,要专心做仪圣姐姐的夫君才好呢。”阿纳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道服,大背篓也不知丢到何处去了,手上抱着一只拂尘,看起来倒是仙风道骨,不似世俗之人。
句芒这才又回头看阿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呢,是仪圣姐姐用昆仑土养育而成的小妖怪,当然啦,大部分人都叫我地葵。”阿纳甩着拂尘玩,同迷惑不解的句芒娓娓道来,“告诉你也无妨,我本生于云翎天府,旧时实在羡慕苍术师兄与连翘师姐可以游戏人间,就天天扯着嗓子喊要下山去历劫,饶是如此,师父也没允诺我独自修行。”
阿纳眼间景色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望见远处有青纱风中飞舞,古老的神祗踏着风雪傲立于昆仑山顶,只是静静等待自己回到云翎天府。
“后来,我长大了。不知怎的,我同师兄弟们一起,被师父的智慧与胆魄折服,爱上了她。”
她临风而立,身影顿时变得无比高大,遮天蔽日地藤蔓纠缠着,从她的脚下、心中滋长着,每一片摇晃的绿叶都因为忆起了浮熤而变得灿烂活泼起来。
句芒闻言十分震撼,不可置信地望着神情中藏着一片情意隐约可见的阿纳,但仍旧目不转睛,默默地听着。
“师父察觉到了,她将我送到了人间,打点了地府的东方鬼帝杨云,令我六世为道,弃情弃爱,看破红尘。”阿纳笑,眼中波澜不惊,一片死水。
“这一世我还是个道女,已是第七世了,我本该回去的。”她轻轻地叹息。
“那你....究竟忘情了么?”句芒确乎好奇至极,忍不住探寻一番答案。
“你看,我还在做道士。”她低头,熟练地捋顺拂尘,“因为我仰慕她,所以才做了六世道女,听她的安排。假若有一天我不做道女了,大抵就是遂了她的愿,不再钟情于她了。”阿纳说着落了泪,还一瞬间白了发,叹息道:“我真害怕那一天。”
句芒不语。
他代辞水掌了春,可是先前的账,要如何才能还?要如何才能还得清?两位仪圣素以眦睚必报闻名六界四海,等待自己的,绝非寻常惩罚。
相较于辞水几次为护她而死,无论什么惩罚似乎都显得太轻了。何况他虽爱玄冥,却不至于痛入骨髓,为她被雷劈死,被火焚尽,被黄泉噬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冬春无法相见,也只是使他再也不得开怀,永远思念她罢了。
何况连翘在天上的官配分明是玺钰殿下,他的一腔爱意不过是洞府的花花草草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于他本人而言,并非什么要死要活的大事。
句芒沉思着,心情不佳,便头一回使用了神力,为此间的天地降了一场雨。初次掌春,他望着阿纳沉默着静静下山回家的背影,刻意为她留了一片小小的晴空。
“愿你永不必淋雨跋涉,道长。”
句芒依旧是那个句芒,恢复记忆并不能改变他半分。究竟是共工拾取辞水的鳞片所造,怎么变,真身也还是那一片通体雪白的鳞罢了。
他行辞水之所行,类辞水之所想而想,是仿品无法超出的界限。
阿纳渐渐走远了,却还是泰然自若地模样将拂尘甩来甩去地甩着玩,可见,是得了云中君浮熤的真传。
附近的长乘山上也因此顺便淋了一场大雨,面生金玉而背育勾铁的小破山从此既不生金玉也不育勾铁了,急得听风四处去寻伏羲娘娘。
民颂有云:“听风守山,琅玹司圃,长乘山顶多金玉,乐忧圃中无致师。”说的便是守山使生玉的从于伏羲的山神听风与守圃使安宁的太阴幽荧座下道童琅玹道人,她们二人合力以保人间千里沃野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伏羲无法,只得安慰性质地给了她些草木种子,伸手见林木,她端得是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向自己的女儿微笑道:“既然此山使小性闹脾气,便由着它去罢。你改在山上种些花花草草,如何?”
听风最是听养育她大的伏羲娘娘的话,便于伏羲掌中灵巧地数过一应植物的种子,抱着种子快快乐乐地去长乘山上种植。
这不过是个讨巧的办法罢了,伏羲知先时天地阴气太阴幽荧穷极无聊,便在昆仑山上种了些草药,日子久了,花花草草俱都成了精,洞府整日里热闹得很,全然不见初时的寂寥无人悄怆幽邃之境况。
其实也莫得什么好办法,伏羲灵机一动,便如法炮制,叫自己的闺女也去种种花花草草,解解闷儿。
可是还没高兴几天,听风费时费力种下种子,每日灌溉一点儿雨水,始终不敢松懈地等着它们发芽儿,由此小心侍弄的花花草草们,因着长乘山上凑巧落了一场大雪,全死了。
听说是冬神玄冥找春神句芒打了一架,二人大打出手,互相揍了个痛快,冬神还不过瘾,这便于天地间降了好大的一场雪。
一片肃杀死气袭来,辛辛苦苦再度付诸东流,听风便又跑去向伏羲哭诉。
“算了,云翎天府的徒弟向来任性,随她便吧,咱们不守了。”伏羲安慰似地轻轻拍打着女儿的背脊,心道干脆送她去人间玩一趟,瞧瞧人间的烟火,瞧瞧街市上叫卖的小贩,瞧瞧那些温良恭俭的男儿,顺道谈谈恋爱,回来时定然不会觉得守山无聊。
伏羲娘娘既这么想了,便也这么做了,当即一jio将自家闺女踹下了九重天,捏了个决,令她以神之身睡着,落在了大瑜的载梦河里。
听风神女还没反应过来,这便“噗通”一身掀起巨浪,而后毫无自觉地躺在河里泡澡了。
她睡得很熟,熟到连有小皇子听说了这事将她拣了回去也不知道。
“待到听儿醒转过来,大抵又是个趣极的凡尘传说了。”伏羲不再向下世遥望女儿究竟怎样了,转身代她做了长乘山的闲散小山神。
可是桑山歌却没有就此结束。
玄冥来找他寻仇,冬日里风雪凛冽,大雪封了桑山足有一月,句芒隐忍着,未曾出现过。
每日抱紧了双膝窝在洞府的角落里,清俊的脸庞上与辞水尤为相似的一对小梨涡总皱起来,看样子,是昼夜不分地哭过,眼角尚有未曾干涸的泪迹。
从记忆复原以后,他便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
他是仿辞水而造出来的魂魄,辞水将浮熤藏于心间,百般爱护;他便也身不由己地将亮晶晶的一团藏于心间,百般地爱护,却受共工指使,爱着也得恨着,须得杀了她,方才能得一点解脱。
小团子虽未化形,却灵巧得很,并不轻易跟人走,何况还有辞水从旁守护,他实是难以觅得机会向她下手。
更何况,他爱她真真切切。
即便全是因了辞水爱她真真切切的缘故。
句芒跟着他们,见过山也见过海,于酆都时甚至还跟着浮熤吸收了些天地灵气,使自身的灵力更加纯净了。
光刃破开厚重的云层裂土为疆,狡黠的小狐狸们四散奔逃,只留下一道道穿梭的影子。
浮熤果真散了神元,沃民吃了她的卵,飞升做了神仙,其中便有苡汀。
吃她卵的众人原都是公的,然而吃了卵作神仙时,不知为何一应都变作了女儿身,想来造物是不许男子凭白做神仙的,令沃地的子民全然变作了仙神女史。
句芒伏在奄奄一息的浮熤身上,彻夜哀哭,甚至于哭坏了嗓子,再也发不出声来。
他后悔了,彻彻底底地后悔了。
若是活着,便要被共工摆布,若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贪念爱欲作祟,他鬼使神差地拣择了后者。
可是五荒焚毁,四海填尸,眼看共工已追来了青丘;只是顾及女娲已化归,伏羲渐式微,烛照则闭关入梦,辞水薨逝于鰩山,现下除却仍受制于人的自己,他却是无人可求了。
共工从天而降,携着噬魂食魄的滔天簋汤一同泼向浮熤。
句芒欲替她一挡,然簋汤好似长了眼睛一般,左右摇动着想方设法地靠近着浮熤的躯体。
共工忽而大笑起来,掌心灰黑,有火焰破开他的臂膀肆无忌惮地喷薄而出,恍如一轮被泼了血的红日。
浮熤的元神自眉心处渐渐散开,句芒终究是没能拦住簋汤与鬼火,哭喊着伸手去触碰那微薄的星光,拼命地挥舞着手臂去抓住浮熤破碎殆尽的神识,他想要挽留住它们。
可是已经迟了,他的念破碎,化为了虚妄的梦,
他眼看着她一点点消失,胸口中如同辞水一般晶莹剔透的心骤然碎裂成了微小而刺痛的碎鳞。
句芒失却了活着的意义。
他咬牙切齿,发誓再不能如辞水一般行事了,此后如若她活着,他便护她安好,如若她死了,他便为她报仇。
长久以来,句芒一直以为,这才是真正的爱意。
错了,他怎能容许她死。
恨意漫卷青丘的山野,一瞬将花草林木烧了个干净。
“莫要忘了,汝为我所造。我废话不多,动手吧,你打不过我。”共工很爽快,就是想要六界共主的位置,旁的再也没了,他一生都在一门心思地追求权力。因此得活,因此而死,这样的神,往往也死于过分追逐权力。
句芒的眼中腾起水色的火焰,继而手臂与后背上也腾起了一般无二的火焰来,湛蓝清澈的一叶鳞自胸口渐渐升起了,共工笑着看他,像看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你还能玩得出什么花样么?”
话音未落,朵朵青花似的火焰自句芒的身躯之上灼灼地燃烧,他愤怒地瞪着造他的神人,眼中亦有烈焰烧得烽火连天。
共工毫不在意,漠然置之,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他一步一步,踏得沉稳极了。
有柳芽儿从他身旁穿过,慢悠悠地落下来,哭也似的伏在地上。
白昼立时变回了无边的黑夜。
盛怒之下,句芒堕入忘川,线条优美的鳞片终究被无情的腐物染成了靛青色,表面亦不再光滑,受鬼气腐蚀而坑坑洼洼,乍一看好不丑陋。
“做仙要被掌控,想来做了魔头便不必违背本心,亦不必受神中败类牵制了。”句芒模糊地想着,“噗通”一声落入了黄泉之中。与此同时,四海填满的尸体却像是得了信号,纷纷浮出了深海波涛汹涌的海面。
他为了浮熤,确是入了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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