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线姻缘 去而复返

辞水醒来时，窗外桑榆暮影，乖巧的小书童早已奉上了茶点从旁守着待他醒来。

长睫翕动，辞水瞧见连成一片铺天盖地的西川锦，方才想起他从前做惯了张目见日称白昼、闭目生月作夤夜的烛龙，甫一为人竟忘了现下既无呼风唤雨之能，更加不能使昼夜以他的时序交替；只得颇为尴尬地朝书童笑笑，与书童一并收拾书桌。

云中君定定地凝视着穆寒，她做了云中君，此后便只有堪其荣华，知其命运，判其结局之能；旁的识人法子，便是再也没有了。她若是还有识魂之大能，前日也必定不会放走辞水魂魄之穆清，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

竹叶摇晃着，扑簌簌地落下了一些。

穆寒微微一笑，躬身屈膝便要行跪拜大礼，云中君看不透正心下烦躁，此时被她大礼一吓，立时便生生把穆寒带着云雾一同给浮起来了。

幽荧皱着眉头道:“怎叫我白白受礼？有受便有还，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她顿了一顿看着惊慌的少女又道:“人间也当是如此。你莫稽首，更莫九拜，此礼我决意不受。”

穆寒无法，只得将那鬼城里云中君所散一魂交代的话原封不动地背给了幽荧，她苦笑道：“穆寒携前世记忆而生，受始神青龙辞水神君与太阴幽荧幽荧神君之大恩未得报，因此受颛顼真人网开一面，跳出五行之外。”

穆寒仍是笑着的样子，脸颊处一滴冰凉的泪落下来。

“前来报恩。”

说着便在云上重重地跪了下去。

“既是要同我报恩，你可知鳐山遗志？”明明如月，何时可掇，焰冠似乎有所触动，到底是受了这礼。

“听说过，传闻说始神青龙把他的数万年尽都跃然纸上，里面还记载着许多飞升秘法，乃是辞水神君散魂前特留予旧交的生平，君上可知辞水神君的那位故交旧友是谁？穆寒以世代为仆作交换，或可向那位神君讨得。”

金冠白衣的人间太子跪在云上，一动不动，言辞诚挚。

听到「辞水」二字，云中君一愣，动作停滞了许久。

“你从何处听来的？！”

她将目光投进渺远的晚云之中，山遥水阔，这个名字，她有整整三千年未曾听过了，如今那英姿飒爽的少女泪眼盈眶将将吐出「辞水」二字，于她而言，却好像恍如隔世。

这短短两个字，翻越了三千年的时光，翻越了千山万水，终究来到了她的面前。

恍惚间，她一度以为，她已经忘了。

如今才知，从未。

穆寒极其小心，动作神情全然依照云中君一魂的吩咐做得过分到位，以至于真的如那魂所托，此刻情绪饱满泪眼朦胧，竟至落下泪来。

“君上莫不是真的忘了我……”穆寒竟抹起了眼泪呜咽，看得人不耐。幽荧盯着她哭哭啼啼的模样，心道这假扮男儿的怪女怎的如此心急，连思索的时间也不留给她，莫不是以为神都是不用动脑的。

踩在突兀一块晒着太阳的巨大顽石上，幽荧故意不言不语，令穆寒好等。

一时风骤止，树林里寂静无声。

“像是有这么一桩事……”

她远目残阳如血下静谧死寂的林海尽头，慢慢地回忆着。

“辞水推诿不过女娲娘娘，只得教与我各式秘术秘法。他同我于云中观下世，见人间恰有一户贫寒人家内一病女或将降生，三岁夭折，命运奇诡，便令我亲自一试诸法秘术。”

幽荧的眼睛里纯粹的金色光华流转着，朱厌的眼睛什么都好，就是这金光闪闪颇为麻烦，使得六界物事透过这双金红眸子去瞧时，都变得太过生动了。

嫩青色竹叶悠悠飘荡在天地间，辗转几番终于还是落在湛清顽石上。

“你就是盘古的半身？”

小青龙于云海之中遨游，忽然止风停住好奇地盯着眼前温和的一团光芒，看了半晌才想起女娲娘娘嘱咐过这团子要化了形才会说话，皱着眉头用小爪子扒拉了小团子两下：“我自己也才六百岁，要怎么带一个比我还要小的孩子啊。”

小团子却兴奋了起来，绕着小青龙周身打着转儿飘来飘去。小青龙眨眨眼睛，摇着龙尾巴同它玩耍起来。

自此，太阴幽荧与孟章神君便同在一处玩耍，两个小家伙日日形影不离。由是女娲镇压共工需些时日，太阴幽荧便与孟章神君少阳与太阳烛照一同寄养在天水峪伏羲神祖处。又因太阳烛照成日围着伏羲的坐骑龙马打转，对其他事都不甚上心，故常是烛照居龙马之角腾跃天水，而少阳携幽荧吞吐雨水造云取乐。

一日，少阳吐雾造云得成，闲来无事便与幽荧坐云中同观下世。

人间有个小小的茅草屋，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正在院中浇花，竹篱围城的简陋小院子里还有不少流浪儿赤着脚丫席地而坐。家主似乎有一副古道热肠，进进出出地为孩子们端粥。眼瞧着妇人步伐不稳就要跌倒，一群孩子立时从地上窜起来，一双双小手叠在一起稳稳垫在妇人腰下。

妇人笑眯眯地站稳，便叫孩子们各自玩耍不必挂心；为首的那个不愿意，便拉着另一个大些的女娃一同搀扶着妇人进了屋子。

“她腹中的孩儿三岁有疾，先虚症而后齐八类症候，其时病已入膏肓，药石无医，未出二月即殂。”神祖伏羲低头骤然出现在少阳身后，吓得光团子一蹦三尺接连打了几个滚儿。饶是伏羲也架不住这蹦跶的光芒，笑着伸手轻抚了她两下，便慈爱地看着小青龙用小爪子将小团子抱在怀中默默安抚。

“你们当是于心不忍，想来少阳已教过幽荧不少法术，今日便予你们机会下世至这农妇家试试幽荧学到的本事，诸法秘术，皆许一试。”神祖伏羲说了这话便在一大一小迷茫低头远望人间的神同步里笑眯眯离开了。

“我倒好奇，这两个小家伙将如何处理此事。”

小青龙同幽荧说了许多主意，幽荧左晃晃右晃晃最后还是拣择了最初的那个定下。小青龙便预先下世，化作四方周游的隐士高人途经此处，敲开了妇人家老旧覆着油灰的木门。

“在下是天水峪少阳真人，今在此处云游，实在口渴，想问夫人讨一口水喝。”孟章神君一向虚怀若谷，此刻更是彬彬有礼地作揖向妇人行了个礼。

妇人犹豫了不多时，便回身去屋内盛了一碗米汤给他。孟章神君极文雅地喝下了米汤，便对妇人道：“我既受了这一碗米汤的恩情，便得有所回报。你腹中的孩儿是个伶俐女子，然而命短且灾祸不断，你若信我，我自将破解之法知会与你。”

妇人听着这话，震惊极了，因着前日里她上街时有老道好心同她讲她这胎是个祸事，劝她看开，此番又见如此温文尔雅如仙人一般的得道高人也如此批命，便慌忙说：“我信，我信，高人有何指点？民妇一定照办。”

孟章神君抚着他用来虚张声势的浮尘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满意神情，同她细讲道：“此女生时，令你夫君去寻同日同时出生却遭抛弃的女童抱回家中。到时我自会出现，辅以秘法，使病女与孤女魂魄相系。如此，孤女活则病女生，孤女死则病女亡。切记，孤女与尔女不可相距越百里，尔女此番得活。”一口气讲完，孟章神君见妇人深信不疑听得认认真真，心下毫无挂碍踱步离开，只道是幽荧此刻应当投了胎，只待她出生后大展拳脚了。

穆寒怔忪，连青丝自额间落下也浑然不知。余晖光过神祗脚下踩着的嶙峋顽石，适逢穆寒正听得痴迷。幽荧忆至此处，悄然停止，暗自叹息她又不须像朱厌那般四处奔走寻吃食寻些什么，这双眼虽则好用，却也累赘。但回忆还是不要继续的好，幽荧每每想起自己化形之前，作为一团月光色的光芒团子时那无所畏惧亦无法自心头驱散的深沉爱意，就被深深植根于她心中的那个名字又划一刀。

“是了，那足足活至九十岁的病女就是你。”

幽荧不欲再回想，也不欲念起陈年往事，逃避似地踏着云躲起来了。反正黑夜将至，到时丹青之色会覆盖星空万里，有这重重峰峦作掩护，她不若回到云中去打滚。

穆寒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幽荧君上不见了。她惊慌失措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望着柔柔覆盖着半个月亮的乌青云朵下了山。

云端的幽荧见她真的走了，这才敢探出头来。

她瞧着雨，总像是瞧着辞水。辞水一见天下大旱，便总是不忍心，便总向烛照神君自请降雨。他极少现身，即便是降雨时，也爱使秘术藏起自己身形。

尽管如此，许是出于直觉，人们还是猜得到是龙在降雨，因此人间有了许许多多供奉他的祭拜之处。

幽荧常去，至今仍是如此。

云端落下一滴泪来。

正好叫走到此处的人砸了个正着。肩膀上骤然被水珠子砸得湿透，穆清下意识地抬头，正看到坐在云上发愣的幽荧。

那真是好大的一颗水珠子啊。

穆清愣了愣，原来再古老的神明也一样会有泪光，神的眼泪，就像雨水一样。他将鳐山遗志全都看完，有很多很多话想要立刻便来问她，虽然他不打算说明自己的身份，也不打算问出口，但是他的行动已经不由自己，他想看看她，看看焰冠的前世，看看过去的太阴幽荧。

只是看看就足够了。

云中君看到了下面突兀出现的未来人君，竟不知是先躲藏起来好还是先坦坦荡荡同他打个招呼，解释自己有隐情，不能见他，威胁不许他再来中皇山好。

云雾渐渐浓稠起来，翻卷着，一如幽荧的心绪。

她早就想过一些念头，譬如她绝对不能见那人君，她还要撑到辞水这个名字再一次出现在这六界之中的时候，假如这个名字永远都不会再出现，那她就永远地等下去。云中君做够了，就做太阴幽荧，太阴幽荧做够了，就做盘古的半身。

等这些都做够了，他就来了。

云中君脑海一片狼藉，想着此瞬种种念头，竟不知不觉间骨碌碌从云上滚下去了。

穆清下意识地伸开了双手去接她。

那副模样太像焰冠，他没法不伸手去接。

那副神态太像辞水，她失了神没法记得生云。

云中君轻飘飘的，仿若云一样。辞水低头凝视着怀里惊讶至极的云神笑了。在幽荧的深金兽瞳里，他用穆清的容颜笑，笑得温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更像那位先祖青龙了。

幽荧忙自他怀中飞起，连连退后了好几步，地上的竹叶都卷起，形成小小的旋风。

辞水并无其他动作，轻轻地松开了她。幽荧骤然回神，伸手一抹，脸上都是泪。

她找了个十分无理的好借口，她说:“你惹得我哭了，你以后都不许再出现！”

辞水又笑。在夜空下，抿唇弯眸，眉间清朗风流如同忽而春盛十里有繁花盛开，幽荧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笑得无限温柔缱绻，被他凝视着她的血金眸子，要他应下。

“你作保证，此后再不许登中皇山。”幽荧说着，心里却想山民们都说她笑起来十分的风流俊秀，如同竹遇清风，像是竹暮大泽生出的仙人；瞧这人君明知自己笑时胜春却还顾我则笑，若是叫山民们见了，怕是要说他的笑容‘如竹成精’罢。

他睁着亮晶晶的眸子，在里面装满了春色，他说:“好。”

他又说:“如君所愿，穆清不会来了。”

这么好说话？！云神诧异地看着他，心里的小九九盘算得乱七八糟，小鼓却敲得异常响亮，节奏轻快，几千年都未曾这样敲过了，云神的脸上染上了慌张的神色。

“但我会来。”

辞水笑意盈盈地把目光落在她的胸口，道:“我留了一样物什，得常来看看你，才能安心。”云中君蹙眉，她好生奇怪地运转了一周自己的灵力，发觉并无异常，又见他直直望着自己脖颈下某处，便又好生气愤。

“你这登徒子，我可是堂堂云中君，你竟敢嘴上轻薄，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

她没说完，话被辞水打断了。

只一句话，就叫她泪如雨下。

“我先时为青龙，有名少阳，表字辞水。”

“胡说，我不信，你莫妄图诓我！”

泪水划过脸颊，她以中皇山民们遭遇世仇时那般强烈的敌意倔强地回答他，手中生出云剑，似乎意图斩杀他，可手却颤抖着。

“我确是辞水。”

辞水凝眸，他依着云中君将云剑落在他的脖颈间，眼底是云中君泪光闪烁间眼中已有更多水光已然呼之欲出的模样，他说得十分恳切。

“我留在你这里的东西，是一瓣龙鳞。”辞水凝眸，他想告诉她那位先祖并未负她，可话到了嘴边，竟不知如何说出口。

云中君听到这话，跌坐在地，一时间泪如泉涌浸湿了她自己的云裳，漆黑夜里的云雾与遮掩着明月的云雾俱都刹那间消散殆尽，以至于山间时有时无的蒙蒙细雨也一并停了。

“你诓我…你这可恶的小小人君……”

“你定是从哪儿听说了什么，来击我痛处，来取我的这双眸子的……”

云中君言语破碎，失魂落魄，云剑顿消。她颓然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埋怨着辞水。

“你现在成功了……”

说这话时她已被辞水抱于怀中，额头倚在他的肩上，眼泪横流，越想止住便越是汹涌。

“朱厌的眸子可以窥过去，可以见未来，你何不窥一窥我的过去，方知我并未诓你。”辞水的声音和着浅浅淡淡的风，柔柔地吹去了云中君的心中。

幽荧知他并未骗人，因为她是云中君，是神。神可知人世间的一切真假，区区人类，是骗不了神的。但她看不出穆清的过去，究竟与她有何联系。

鏡中国国内。

深渊时时传来凰鸟挣扎悲鸣之声，听得臣民哀伤人人泪如泉涌无法遏止。太子穆寒使内室的小太监传令，意图私密召见常于国师身侧侍奉的侍童，心下道：恩君，你于高椋，我居庙堂，可好？

穆清府邸。

雕花香木窗棱于阵阵微风中摇晃着，青白玉石案几上，「鳐山遗志」一直摊开着，有几瓣桃花落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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