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檐上有青翠枝叶滴下细碎的雨珠。
星星点点的雨水湿润了地面。
迂回曲折的殿台廊阁下。
微风浅浅淡淡吹拂着辞水的雪色袍角,衣袂翻飞间他捧着手中已然泛黄的竹简耐心阅读着。
上了岁数的老臣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心里好生奇怪,诧异这位大皇子从前分明不思朝政且平日素喜听那烟花柳巷处寻欢作乐之人所述的坊间传闻,何时突然转了性子,竟开始研究起经史典籍,莫不是要夺回太子之位了。
想到太子勤奋好学,才高八斗,帝座前侃侃而谈出口成章的模样,年愈老迈的元相竟忍不住皱了眉,心道大皇子这要如何才能比得过啊。
辞水却耐心细致地翻阅着,任由大臣们跟在他后面打转,兀自琢磨着太阴幽荧的旧事沉默不语。大臣们看着看着,忽觉这大皇子穆清的气度风韵大有改变,不同于以往病弱之态,竟有仙人之雅致神人之俊貌,恍若苍松间独独伫立一青竹,细枝疏离而嫩叶明亮。
辞水心里却清明了许多。
他仔细推敲下来,方知这太阴幽荧于数千年前遭逢一劫,而云中君素来与她交好,且此君随云而生,并无性别,是以假扮什么或授以神思被什么假扮便形神皆类似,无从辨真假。如此,云中君便与太阴幽荧交换了身份,并托太阴幽荧劫后平他居处中皇山的恶兽朱厌。
谁承想,这一相助,便连性命也助进了共工口中。天地间无云中君,太阴幽荧既受了恩情,不得已只得代云中君做了这天地间第二个云中君,且恩情一日不还清,她便一日是云中君之形。
“吾国疆土之下,或有深渊?”辞水清透明晰的声音穿透了飘荡着纷繁细雨的清新空气传进了他身后诸位的耳朵。
“这……”元相转头看着身旁的老将军,神色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说,“不可说不可说!”老将军急忙对他摇了摇头,拉住正欲开口的老侯爷道:“回殿下,老臣不知啊……”几个耄耋之年的老家伙竟推三阻四,一齐装作不知道来,辞水并不回头,听着动静心下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此渊下可是镇有一凰?”辞水拂袖回身,定定地盯着战战兢兢的几个老家伙,语气三分疑问,七分肯定。
老家伙们顿时慌作一团,都道这大皇子怎的忽然提起这说不得的陈年旧事来。
雨水仍在飘洒。几人被辞水看得心虚慌乱,互相推辞,一时声音杂乱。
可在辞水袖中五指握着的竹简里,这样的烟雨,本该是秦艽与孟章神君修习心法的好时机。
细雨绵绵倾覆了檐下的小沙漏,细沙铺开,淹没了一大半踩得圆润光滑的青石板。秦艽彻底放松了心神沉入大海任由师父摆置,她此时眼皮沉重如千钧,灵台滔滔海水翻滚着使她神志不清,亦使她动弹不得。每至雨落时,便是她受沃民埋的毒蛊复发的日子,因此也是孟章神君治疗她的日子。
孟章神君冰冷清凉的手上下翻飞,秦艽的大脑顿时上下一片清明,仿佛有一人横空出世白衣斗酒诗书大宴万千宾客。秦艽想要张口道一句谢,却深觉多余。她的穴道被封人还不甚清醒,想张口也是白白耗费力气。
雨水不曾有有一点一滴沾湿衣衫,她忽然间察觉到身侧他在弹琴,音符悠然倨傲压制着蛊毒于腾腾烈火间。从旁又有一个他好似喝醉了起舞,清澈透明的虚影浮动颤抖期间一双摄人魂魄的晶瞳骤然睁开,舞得好一个酣畅淋漓;再有一个他,在身后擎巨鼓而击,力气惊人功法深厚气韵不竭一呼一吸张弛有道。
白衫女子的眼神深深地叫舞蹈的白影吸引了去。经脉里滚烫燃烧的血火渐渐熄灭,他一人可敌世间万疾在她的血液里在她寂静的灵台上翩然起舞,血液奔流的归处灵台如同深不可测的大海,他踏浪飞舞着引着翻滚的海浪般蓬勃的血液一一回到它原本该去的地方。
孟章神君如同一只晶莹透明的白蝶,牢牢镇压在噬人碎骨的疼痛与混沌之上。秦艽依稀得见她的师父嘴角淡淡的笑意和十拿九稳的得意。
有一袭白衣负手身后镇定自若地踏着那些骨髓里痛苦的遗迹而回,那人高高屹立在云山之巅指引着她脑海万众灵识慢慢地恢复直至奔流如常。
那双光华流转着的眼睛像是星辰在天河中闪烁,孟章神君直视着脚底的浩瀚血海,他泛着蓝色的光亮,让秦艽觉得那奇妙的色彩让人即使陷进去,也陷得心安理得。
一人击缶一人舞蹈一人弹琴三人合奏。
秦艽躁动不安的血液随着击缶的节奏随着舞蹈的步伐随着琴音的鸣响渐渐停下来。
“罢了!”辞水闭上了眼睛,他生气得很莫名,且还有些心痛,也不知为何,前尘往事近在眼前,要揭开时,他竟觉得心痛。
“老……老臣冒死直谏,殿下还是不要产生好奇心了……”元相哆哆嗦嗦地把手揣进袖子里深深一躬,随后行了个跪拜大礼。
“先皇于中皇山下机缘巧合捕得一重伤凰鸟,以为祥瑞,便请神共工与九星官封于吾国此渊下,共工许诺封一日便可保鏡中国一日太平。”惊鸿之声自远处而来,辞水稍加思索时,此人已于廊下,面上是自信却也自谦的笑容。
身怀如此霸道之龙气,想来便是镜中国太子了。辞水正要作揖时手却被人止住了,抬眼是个神态自若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模样,辞水也不客气,收手入袖中,存了几分防备之意。
“大哥为何连此事都忘了?”穆寒大笑,“莫不是老糊涂了?”
籍着穆清成日里遣人出入花柳之所,明明因此病弱不堪却还什么玩笑话都不甚在意,故而皇子们常以调笑穆清为乐。
几个老家伙听了纷纷露出惊讶神情来,道这大皇子自中皇山回来以后性情大变,不知还吃不吃太子这一招。辞水并不恼,数日下来,他对“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着实不是个坦荡男儿,更遑论得意皇子了。
“等等,大哥你变了,你这谪仙气质不对呀。”太子穆寒绕着他走了一圈,又道:“你此趟中皇山之行,是不是得了什么高人指点?难道是那山山君云中君?不可能,云中君位列仙班,岂是你能见得到的人物?”
辞水并不答话,任由穆寒猜来猜去,仍想缕清自己的先前的推测。
“呵。”
穆寒深觉无趣,便哼了声以表不满就转身离开了。
竹简里所记载的事,辞水大概也能想明白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太阴幽荧以云中君之身恶战古兽朱厌,因形貌束缚不得发挥全部神力,虽则镇压朱厌与中皇之下,却也重伤损神,失了一双眼睛。
“原来如此,于是她便取了朱厌的一双深金血瞳留作己用!”辞水暗自嗟叹这古神遗事之曲折,想来太阳烛照此番令他穿六界,回上古的目的他已经知道了。
圣神是想让我将太阴幽荧的封印化解,将她真身释放出来,辞水踱着步子慢慢地走,渐渐理清了思路,只是大臣们仍旧亦步亦趋不敢私自离开。
故而焰冠的真身至今仍被锁在兆血渊内,可见要解开这封印并不简单。辞水思忖着,全然将身后老家伙们忘了个干净。
竹暮大泽之上,远空澄明。着枯草色短褐麻衣的岐山老人拄杖而行,身上衣衫破旧,风一吹恍若要散落下来。
老人螳臂当车,拦住了太阳烛照的去路,“你能救太阴幽荧,为何就不能救我师父!”愤怒的老人两行清泪顺着脏兮兮的胡须流淌而下,落在云里。
太阳烛照尚未开口,倒是他身边的小仙童急不可耐道:“你这老匹夫!你懂什么,那始神烛龙早已入了局了!幽荧圣神布下的这局棋,可并非只为自己!”
太阳烛照静静地看着那老人,并不开口,也不阻拦。
中皇山。
山顶一雪袍少年坐在顽石上急切地翻阅着古籍。
你若问起他是何许人,一定会招来他的徒弟苍术怒气冲冲地朝你发脾气:还问是何人?这便正是我们云翎神族的开宗道祖,云中君是也!
这便是那素常不喜现身酷爱在云里打滚儿的云中君。
“不是不是,这卷不是,把<鳐山遗志>拿来!”
少年随手扔下一卷竹简,不由分说将小仙童手里所有的竹简都倒在了大石头上,一一捡选。“就这些啦,神君还要,就亲自去问魃神讨要吧。”小仙童没好气道,转身欲走。
云中君便立刻换上一副讨好的狗腿子神情,连道:“怎么能呢怎么能呢,那可是我未过门就被我退婚的前妻,我躲还来不及呢。”云中君故作可怜兮兮相,拽住了仙童裤脚不欲让他走。
“神君还知道!吾魃姐姐日夜哀哭,心痛汝死了无人祭坟,汝可知道?今一见才知道汝一介负心神君尚且活得好好的!”小仙童扯开了自己的裤脚气愤道,“可怜吾所侍奉天女魃神丰容俊秀,竟对如此花心神君一片痴心!!”
云中君颓然,戏得做全套,于是乎他摸了摸脸上不存在的眼泪,朝那边仙童道:“本神前日见一人君,窥他命运时竟窥见了自己。尸身埋于鳐山山尾魂散海中,与那人竟有死同穴之约。”
“罢了,罢了,我自己找吧。”
云中君叹息道,神终有陨落之时,能见自己尸身,也就说明离陨落之日不远了。
听闻“尸身”二字,那仙童竟有些犹豫,看着少年孤零零一个人翻阅竹简的可怜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便对他说:“汝且一等,吾去去就回,定然将那劳什子鳐山遗志给汝带来。”
云中君叫他神态坚毅信誓旦旦,便勉强一笑道:“神亦有终,我又何须强求。”
仙童没听他的,咬咬牙,犹豫不多时便入了云间。
云中君想,那不然就离这人君远远的,永永远远地躲着他,不与他有肌肤之触,不与他有约,不让他瞧见自己,既然提前得知灾祸,或能更改也未可知,且凭她真身太阴幽荧之命,应当是可以躲过的。
清林茂竹风中摇曳。
云中君想开了,便四脚朝天地躺在大石头上歇息,数着树上的叶子,心道但凡她多个心眼,无论如何也不与他相识,便谁也不能拿她如何。目之所及天远云阔,云中君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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