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悠赶到时他们早就不在四王宫了
池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很快又锁定了楚晚宁和墨燃的位置,又带着楚晚悠赶路
墨燃就看着他吃,鬼界冰冷的汤头触及他色泽浅淡的嘴唇,馄饨和汤都分毫未少,正宗鬼怪的吃法儿。
墨燃:好吃吗?
楚晚宁:还成。
墨燃:没你做的龙抄手好吃。
楚晚宁:咳!
楚晚宁猝不及防,像是被呛到了,他蓦地抬起头来,错愕地瞪着眼前托着腮、笑吟吟瞧着他的人,忽而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强掰了壳儿,暴晒在烈日下的河蚌,半点秘密都没了。
楚晚宁:……什么龙抄手?
玉衡长老蹙着眉,神情庄严,试图充傻,掩藏他落了一地的师威。
墨燃:不要装啦
可那一地师威还没拾起来,就被墨燃伸出来揉他头发的手又打得粉碎。
楚晚宁对此很震怒,也很沮丧。
墨燃:我都知道了。
楚晚宁:……
墨燃把装了人魂的灯笼从乾坤囊里拿出来,摆到石凳边,说道
墨燃:师尊活着的时候别扭,来到地府了,也只有人魂是老实的。
楚晚宁:我给你做,不过是……
墨燃扬起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不过是什么?
心怀内疚?怕你饿着?颇为后悔?
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
楚晚宁觉得自己内心是有隐疾的,他总有着强于常人太多的自尊,他把“对别人好”“喜爱一个人”“有所依恋”都看作是一种羞耻的事情。多少年风里雨里,他孤身惯了,成了一株挺拔森严的参天巨木。
这种巨木,从不会像花朵一般枝头乱颤,惹人情动,也不会像藤蔓丝萝,随风摇曳,勾人心痒。
他只那样沉默肃穆地立着,很稳重,也很可靠,他默不作声地给路过的人遮风挡雨,为靠在树下的人纳阴乘凉。
或许是因为生的实在太高了,太繁茂,人们必须要刻意仰起头,才会发现——啊,原来这片温柔的树荫,是他投下的。
但那些过客来来往往,谁都没有扬起过头,谁也没有发现过他。
人的视野总是习惯往比自己低的地方看,至多于自己持平,所以他渐渐的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成了自然。
世上其实本没有谁是天生是依赖者,天生是被依赖者。
只是总是攀附在强者身上的那些人,会变得越来越娇媚,越来越柔和,舒展开无骨的腰肢,以逢迎、谄媚、蜜语甜言来谋得一片天下。
而另一种人,比如楚晚宁,自他出山以来,他都是被依赖者,这种人会变得越来越刚毅,越来越坚强,后来容颜都成了铁,心成了百炼钢。这些人看惯了别人的软弱、瞧尽世间奴颜媚骨,便极不甘心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柔软来。
他们是握剑的人,须得全副武装,枕戈待旦。
不可露出软肋,更不知何为温柔乡。
日子久了,好像就忘了,其实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是有情有意,有刚有柔的,孩提时也都会哭会笑,会跌倒了自己爬起来,也会渴望有一双手能扶起自己。
他可能也曾期待,期待一个人来扶他。可是等了一次,没有,第二次,还是没有,他在一次次的失落当中,渐渐习惯。待到真的有人来扶他的时候,他只会觉得没有必要,觉得耻辱。
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腿又没断,何必矫情。
那要是腿断了呢,这种人又会想。
哦,只是腿断了而已,又没死,何必矫情。
那要是死了呢。
当了鬼也要想,哎,反正死了,说再多都是矫情。
他们在努力摆脱生为弱者的矫情,但不知不觉,就陷入了另外一种矫情里,一个个罹患自尊病,且无可救药。
墨燃就瞧着这个无可救药的人,看他要说什么。
楚晚宁终究是什么也没说,抿了抿嘴唇,干巴巴地把汤勺放下了。
他很不开心。
楚晚宁和墨燃突然回神,看到了不远处的楚晚悠
楚晚悠师尊!!
楚晚宁起身,看她从树上跳下来
楚晚宁:你怎么……
你怎么也来了?
话还没说完,楚晚悠就冲上前去抱住他
楚晚悠师尊我好想你!你怎么又丢下我一个人……
楚晚宁立刻显得很无措
他缓了一会儿才道
楚晚宁:我什么事也没有,松开手
楚晚悠只好松开
墨燃也起身走到她身边
墨燃:师妹,谁带你来的?
四王宫不是封闭了吗……
楚晚悠啊,是……
她正要回头把人指给他看,却发现没有池霁的身影
墨燃:是谁?
楚晚悠……哦,没谁。我不认得。
楚晚宁沉默半晌后,他蓦地站起,说
楚晚宁:你再试着施个法,我要进引魂灯里去。
墨燃:啊……
墨燃愣了一下,笑了
墨燃:引魂灯是海螺壳吗?不好意思了就躲进去。
楚晚宁神情威严,衣袖一甩
楚晚宁:不好意思?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墨燃:师尊不好意思当然是因为……
楚晚宁:!
没料到他真的能脸皮厚到讲出来,楚晚宁宛如被针扎了般,怫然道
楚晚宁:你住口!
楚晚悠听得云里雾里
楚晚悠因为什么?
墨燃:因为对我好。
楚晚宁:………………
楚晚悠一副“就这”的表情
楚晚悠我还当是什么呢,师尊不必不好意思哒
墨燃也站了起来,鬼界的红云飘过天空,遮掩着的昏沉弯月探出头来,在地上洒一层清霜,也照亮了墨燃的脸。
他不再笑了,神情是庄严的,郑重其事的。
楚晚悠有点被这样子的墨燃震惊道。在她认识的这段时间里,墨燃都是吊儿郎当的,做事还极其不靠谱。但是为什么…突然这么认真?
墨燃:师尊,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眼下说的这些话,不知道你回魂之后,还能不能记得,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告诉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之一,徒儿从前做了许多荒唐事,明明有着全天下最好的师尊,却还心存怨恨。如今想来,只觉得后悔得很。
楚晚宁望着他。
墨燃:师尊是最好最好的师尊,徒儿是最差最差的徒儿。
楚晚宁原本内心是有些不安的,但听到墨燃用他可怜巴巴的词藻在努力表达着自己,竭尽全力,却依旧那么笨拙。
忍了一会儿,没忍住,终于是淡淡笑了。
楚晚宁:哦
他点了点头,重复道
楚晚宁:师尊是最好最好的师尊,徒弟是最差最差的徒弟。你倒终于有了些自知之明。
楚晚宁又猛地想起那天楚晚悠说的
“师尊,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最好的。”
楚晚悠坚定的语气和墨燃现在一样
楚晚悠看着墨燃也忍不住淡淡的笑
楚晚悠知道,楚晚宁从不是个贪心的人,他给别人的很多,自己索要的总是很少,他虽没有得到墨燃的情谊,但能把他当最重要的人,当最好的师尊,那也不错。
他本是个感情上穷得叮当作响的人,那么穷,却不愿意乞讨。
有人愿意给他一小块热乎乎的烧饼啃着。
他觉得很开心,小口小口啃着饼,就很满足了。
倒是墨燃这个蠢家伙,怔怔地瞧着这一片魂魄也被自己逗笑了,心里草长莺飞,说不出的欢喜,他说
墨燃:师尊,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比不笑好看。
楚晚宁反倒不笑了。
自尊病。觉得“好看”是那些野花野草卖弄风情才该得到的褒赞,比如容九之流,他不要。
可墨燃那个没眼力介地还在苦思冥想地赞扬他的好师尊
墨燃:师尊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呃……只有那个词能形容……
他在努力想着怎样的词能表述出方才看到的美好景致。
与笑有关的。
地府的梆子又响三声。
此人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墨燃:对!含笑九泉!
楚晚宁:……
楚晚悠……
果然还只是个毛没长齐的狗崽子
楚晚宁这次是真的怒了,他再也不肯理睬墨燃,倏忽挥开衣袖,捧起引魂灯,厉声道
楚晚宁:墨微雨,你啰里啰嗦的还不施法?你若再多讲一句废话,我便自行回那四王宫去,也好过重返人间终日听你的胡言乱语!
墨燃愣住。
楚晚悠呛了一下
楚晚悠师尊您别生气了,墨师兄也是好心……墨师兄!
她赶紧给墨燃使眼色,让他哄一下楚晚宁别再废话
含笑九泉……他用错了吗?
在阴曹地府含着特别好看的笑,没、没毛病啊……
在路口争执终究有些张扬,墨燃又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但既然师尊让他闭嘴,他就闭嘴好了。这样想着,墨燃挠了挠头,把楚晚宁拉到了一个角落。此时他脑海中那缓慢的吟唱已经越来越响了,墨燃试着问怀罪
墨燃:大师,快好了吗?
那边静了片刻,传来笃笃的木鱼声,怀罪的嗓音似乎就在耳边,已变得无比清晰。
“马上了。”
怀罪话音方落,点点金光就从楚晚宁的第二个地魂里飘散而出,面前立着的魂魄随着金光流散变得越来越淡,到最后蓦地化作万道流萤,星河般尽数淌入了魂灯之中。
墨燃听到了大师的颂吟之声,隔着奔流雄浑的黄泉之水传来,隔着静谧安详的忘川芦絮传来。
“何时来归……何时来归……”
一切苦厄都在这悠长到近似于叹息的佛音中被渐渐洗到苍白。墨燃怀抱着引魂灯,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盈,越来越虚无。
“咚!”
一声脆硬的木鱼响。
像是一把利刃,猛然间击碎了这恍惚渺然的诵度。
墨燃猛地睁眼,似被惊醒!
鬼界的一切都消散了,就好像是不久前做的一场大梦。他发现自己躺在竹筏上,竹筏停靠在死生之巅的奈何桥边,竹片子底下是滔滔无止的水流在涌动,浪花在飞溅。
天空是蟹青色的,但已洇染了些薄红,大河两岸竹叶纷飞,万叶千声都是鲜嫩的。
黎明好像要来了。
他恍惚地眨了眨眼。
忽然发现自己怀里的引魂灯没有了,惊得心神俱散,猛然坐起。
墨燃:师尊——!
“别喊。”
有人淡淡的说。
墨燃喘着气,犹如历经了噩梦的人,面色苍白地转过脸,瞧见怀罪跽坐于岸上,敲了敲搁在青石上的木鱼,掀起眼皮子。
“你喊,他此刻也听不见。”
引魂灯搁在木鱼边上,溢彩流光,金辉潋滟,楚晚宁的灵魂之力,说不出的漂亮。
怀罪拎起引魂灯,从岩石上站起,朝墨燃点了点头:“墨小施主,你做的很好。”
楚晚悠怔愣片刻,头开始隐隐发痛
楚晚悠嘶……
墨燃:大师,咱们去霜天殿找师尊的凡身吧?快一点快一点,我怕晚了魂魄就又散了。
墨燃着急楚晚宁,并没有发现楚晚悠的异常
怀罪忍不住笑了:“哪有这么容易散?”然后又道,“你别着急,贫僧已经让薛施主去和贵派掌门言说了,楚晚宁的凡身此刻应已被移至红莲水榭,贫僧要在那里闭关施法,将你师尊的魂魄再次渡入躯体之内。”
忽然,他隐隐看见了墨燃身后好像还有人:“…这是?”
墨燃:哦,她啊,是我师……
墨燃转身正要给怀罪介绍,就看到了捂着头脸色不好的楚晚悠
墨燃:……你怎么了?
墨燃扶着她,仔细看她的脸色
墨燃:楚晚悠,你怎么了?头疼吗?
怀罪微微变了脸色:“……是…楚晚悠吗?”
墨燃微愣
墨燃:啊,是啊。大师知道她?
怀罪走上前来:“晚悠,你抬头,看着我。你看我是谁?”
楚晚悠费力地抬头,看着怀罪那张她感觉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楚晚悠……不认得
怀罪沉默了一会儿,给了她一科药:“吃下去吧。”
墨燃赶忙接过,放在楚晚悠嘴边
墨燃:来,咱把药吃了啊。吃完就不难受了
楚晚悠乖乖的张开嘴吞了下去,立刻觉得好了些
怀罪满意的点点头:“墨小施主,咱们走吧。”
墨燃:哦,哦哦。好,大师慢来,不急、不急。
可分明眉毛皱着,脚下意识地往前迈着,还有些想伸手去拉怀罪衣袖,哪有半点不急的模样。
怀罪摇摇头,叹了口气笑道:“小施主急也没有用啊。”
墨燃背着楚晚悠倒不出来手,赶忙摇头
墨燃:不急不急,不急不急,稳妥要紧
“是啊,稳妥要紧,魂灵离体,不能瞬息附回肉身,否则逆天而行,极易魂飞魄散。贫僧自然是慢慢来。”
墨燃:对对对,好好好,慢慢来
墨燃一迭声附和,但还是忍不住,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
墨燃:那请问师尊什么时候可以恢复?
怀罪很平静:“五年。”
墨燃:原来如此,五年就五……五年??!!
墨燃大惊失色,觉得自己被噎到了。
“最快五年。”
墨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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