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

霖铃屿的凝香客栈外，老板娘穿红戴绿，雪嫩的腕上珠钏叮咚，一束腰肢纤如杨柳，正倚在门堂外磕着蛇胆炒瓜子儿。

轩辕阁每次拍卖，来她这儿住店的人总是最多的，因为她貌美聪明会来事儿，那双黑白分明的美目滴溜一转，就能猜到客人想要些什么。

此时日头正高，过了晌午，老板娘啐了一口瓜子皮，估摸着竞买会再过一个时辰就该结束了，霖铃屿住店价格高，一般修士们并不会多留，今日房费赚不了太多。不过不妨事，仙君大侠们总是要吃了晚饭再走的，饭钱还能再捞一笔。

老板娘掸了掸裙摆上沾染的果皮屑，回头对店里的伙计喊了声：“二福，把大堂的桌椅再擦一遍，再把老娘炒的蛇胆瓜子拿一筐出来，每桌都搁上一碟。咱们要准备晚上的生意啦。”

“好叻掌柜的，这就去拿咯。”伙计颠颠地跑远了。

老板娘满意地笑了笑，她太阳也晒够了，瓜子也磕完了，正欲回店去监工，忽看到道路尽头有一黑白迅影乘风而来，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个面容俊俏的黑衣仙君，怀抱着个人，火烧火燎地冲进了她的客栈。

墨燃：住店，住店住店住店！

大约是他来的突兀，举止又奇怪。店里头的小二惊到了，张着嘴巴半天回不过神来。

墨燃怒道

墨燃：住店！聋了吗？掌柜的呢！！

“哎哟仙君。”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三分笑意七分歉意，听起来让人发不起火，墨燃倏忽转身，对上老板娘那张面玲珑的笑脸，“不好意思，怠慢您了。我这小二是新来的，您有事找我，我就是掌柜的。”

墨燃扬着漆黑的俊眉，急急道

墨燃：住店！

老板娘迅速且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见此人披着斗篷，想来是去参加轩辕会的仙君，但因他行来时甚急，帽兜都已落下，露出了一张犹带少年细腻的英俊脸庞，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腕上还系着一只绣着玄武图腾的锦袋，正是轩辕阁卖出商品后赠给客人装东西的乾坤囊。

有钱。

老板娘眼精光一闪。

非常有钱。

再一瞧他怀抱着的人，由于外头罩着大麾，脸又是朝里面靠着的，并不能教人看清相貌，不过老板娘眼神何其毒也，她迅速扫过那雪色绡纱织就的衣袍，目光落在了自广袖袖口垂落的那只手上。

匀长细瘦，肤若瓷胎，指端修尖，骨骼分明。

美人。

老板娘顿时了然于心。

虽然是个俊美的男人，但修真界男子双修也并非稀罕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大福，开房。”老板娘反应迅速，旁的不多问，打了个响指利落吩咐，“要最舒服的那间日月上房。”

楚晚宁这病来势汹汹，毫无预兆。所幸这里是孤月夜的地界，良药圣手一抓一大把，墨燃请来大夫给楚晚宁号了脉。

那修为颇深的仙门大夫闭着眼睛，结着细茧的手指在楚晚宁腕上点着，半晌不吭声。

墨燃：大夫，我师尊他怎么样？

“问题倒是不大，不过……”

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说话九曲十弯的人。墨燃瞪大眼睛

墨燃：不过怎样？

“不过老夫觉得甚是奇怪，令师修为高强，世间罕有。可方才细细诊来，他的灵核却十分脆弱，连刚刚筑基的小修士都比不过。”

如果将修为比作水，灵核就是载水的容器。

楚晚宁，怎么会？！

*

楚晚悠和师昧继续参加拍卖会

楚晚悠手里拿着钱袋，掂了掂

楚晚悠墨燃带的银两不少呢……

楚晚悠想起墨燃着急的模样

墨燃：楚晚悠，拍下神武

说着，她把一个钱袋扔给楚晚悠

师昧显得很着急

师昧：阿燃，你留下来罢。我去照顾师尊

墨燃：师昧，你留下罢，我来就成

师昧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楚晚悠唉……

楚晚悠摇摇头，不再去想刚刚到事情

她按照墨燃的意思，尽力去拍那神武

“封顶钱！”

“天哪！一次拍卖会出现了两次封顶钱！”

“又是儒风门啊……”

“废话，放眼望去，除了当今天下第一大门派儒风门，谁还能有这样的实力？！”

楚晚悠看向在包间里的叶忘昔，她脸上无过多表情，甚至可以说毫无起伏，像是神武不过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武器，又或者是那把神武本就该属于她

楚晚悠罢了，师哥，咱们走吧

师昧眨了眨眼

师昧：你不继续吗？说不准有你想拍的东西

师昧：好不容易来一次，不尽兴多可惜啊

师昧把鬓边的头发绕到耳后，淡笑着看她

楚晚悠……那好吧

“接下来要拍卖的，是一对成色极好的玉佩，和田玉，且有温润灵力，滋养灵核之效。”

楚晚悠看着那对玉佩，男女皆可佩戴

楚晚悠想着师昧灵力一直薄弱，倒不如便给他吧

楚晚悠在签字上写了个数，扔了下去

“二十万金。还有没有更高的？”

“二十五万。”

“三十万！”

楚晚悠想了想，又写了个数

“四十万，还有更高的吗？”

四十万一对玉佩，已经顶到头了

师昧：阿悠何来这么多钱？

楚晚悠压岁钱

楚晚悠笑着回答

薛正雍给的钱，还有桑也给的五十张银票，一张值一万两银，以及楚晚宁分给她的一部分金叶子

又拍卖了两件物品，楚晚悠见实在没有她想要的了，便再次说要走

师昧点了点头，和她一起离开了

楚晚悠想起刚刚的蝶骨美人席依然是心有余悸

师昧：怎么了？这么不专心

师昧笑着抓上她的手

师昧：怎么这么凉？

师昧有些惊讶，这丫头不会是发高热了吧？

楚晚悠……师哥，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师昧愣了一瞬，而后笑道

师昧：什么问题？

楚晚悠师哥，那个蝶骨族女子……真的是累赘吗？

师昧闻言脸色未变，但是笑意有所收敛，良久才问

师昧：阿悠觉得呢？

楚晚悠仔细想了想

楚晚悠我不知道

师昧：假若我们救下她，阿悠想怎么做？

楚晚悠眨了眨眼睛，毫不犹豫道

楚晚悠当然是还她自由啊

师昧微微低头，眼睫毛忽闪

他的声音还是柔柔地，说出来的话却很现实

师昧：可是她们被圈养惯了，没有什么一技之长，要如何生存呢？再有身份加持，等待他们的不过还是最开始的命运。

楚晚悠听完心底有些凉

楚晚悠分明是活人，说什么圈养？

说完，楚晚悠气鼓鼓地一个人生闷气

师昧轻轻捧上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楚晚悠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楚晚悠觉得师昧的眼睛里藏了什么东西，她也是第一次觉得他的眼睛深不见底

师昧：阿悠，你觉得……他们算人吗？

楚晚悠很不解，大抵是第一次，楚晚悠觉得师昧问的问题幼稚

楚晚悠师哥这是哪儿的话？还算人……他们本就是人啊。会说话，会思考，会生气，他们为什么不是人？

师昧：……对，会生气。

楚晚悠师哥，咱们准备回去吧

师昧回过神来，笑道

师昧：好

*

楚晚悠师尊，我们回来了。

楚晚宁看向刚回来的楚晚悠和师昧

墨燃：师尊，你饿了吧？这家店的菜色听说不错，思豆腐做的尤其好吃，咱们下去尝尝鲜？我请客。

楚晚宁冷冷乜了他一眼

楚晚宁：还不是我给你的钱？

虽这么说着，但还是宽袖一拂，推门下楼去了。

临走前，还带上一句

楚晚宁：你们两个，也随我来

霖铃屿的菜色与扬州相近，清鲜别致，口味颇甜，这倒是合了楚晚宁的心意。

这时候轩辕会已经结束，修士们大多都已启程离开。他们要了个包厢，倒也不必刻意再披上斗篷隐瞒身份，四人落座之后，店小二给上了四杯碧螺春，呈了菜单便退下了。

墨燃：师尊先看吧。

楚晚宁：你挑便是，江南一带的菜，我都还入得了口。

楚晚宁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然而茶水一碰到嘴唇，他就蓦地皱起眉头

楚晚宁：……

师昧：师尊怎么了？是烫到了？

师昧显得心急

楚晚宁：……无妨。许是天气太干，口角有些皲裂。

奇怪，什么时候破的？

墨燃立即心虚地低下了头。

菜上齐需要一段时候，楚晚宁便和墨燃谈起了轩辕阁的事情，两人提前离场，均不知道最后神武花落谁家，不过这也不碍事，到时候出门打听一下就好了。

闲谈之间，桌上渐渐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扬州菜，楚晚宁觉得再问下去也不会有更多的讯息，于是作罢，不再聊这个了。他目光扫过满桌的碗盏碟杯，顿了会儿，眼帘抬起几寸，视线落到对面那个笑得有些忐忑的青年脸上。

楚晚宁：以前来过江南吗？

墨燃重生前自然是去瞧过那杏花烟雨的，但他可没忘记自己如今才十七，方进入死生之巅两年许，于是立刻摇头

墨燃：之前没来过

楚晚宁垂了眼帘，神色平淡，嗓音清和，说道

楚晚宁：但你却点了一桌子好菜

墨燃：……！

他这一说，墨燃才猛地反映过来，自己这一席佳肴，都是按着楚晚宁的喜好点的。原是想让他吃的好一些，恢复恢复体力，但却忘了自己本不该对淮扬菜如此了如指掌。

墨燃：我小时候在乐坊的后厨打杂，很多菜没有尝过，但多少听过。

楚晚宁倒也没细究

楚晚宁：吃饭吧

江南吃水，霖铃屿更是蒲筐包蟹，竹笼装虾，柳条穿鱼，因此榉木四出头方桌上，河海鲜货比比皆是。酥炸浇酱的梁溪脆鳝，酸甜脆嫩的松鼠鳜鱼，琵琶对虾，菊花海螺，拆烩鲢鱼头香溢四座。

至于鲜蔬肉食，冷盘甜点，亦是做的精致细究，十分雅观。

清炖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肉、鸡汁煮干丝、灌汤小笼包、思豆腐，不胜枚举。

墨燃拖着腮，看小二把最后一碟桂花糕摆上了桌，而后悄悄看了眼楚晚宁。心道：不知今日这么多菜，他会先吃哪一个？

想了想，暗自跟自己打赌：

肯定是蟹粉狮子头。

这是楚晚宁最喜爱的扬州菜，果不其然，待菜肴布好，他的筷子毫无悬念地首先往那边探了过去。

墨燃心暗叹，这个人啊，总是那么好猜，吃饭做事，都是一成不……

咕咚。一个滚圆可爱的狮子头落到墨燃碗里。

……变？

墨燃愕然抬头，脸上逐渐有了些受宠若惊的神情

墨燃：师、师尊。

而后，他又给师昧和楚晚悠加了蟹粉狮子头

师昧和楚晚悠也是一样不解，但也是高兴

楚晚宁：我这几日身体欠恙，劳烦你们照顾了。

他没听错吧？？墨燃愈发骇然。

楚晚宁居然跟他说——劳烦你照顾？？

这句话他上辈子都没开尊口讲过！！

楚晚宁见对面那个青年的脸慢慢涨红，眉宇舒展，眼睛缓缓睁得滚圆，额头上一根头发翘着，颤巍巍地晃动。不由地有些无措，但面子还是要的，楚宗师又高冷地抿了口茶。

嘴唇好痛……

其实变成夏司逆陪在他身边的那些时日，楚晚宁心里已隐约有了些自责。夜反思，也会觉得自己为人确实太过苛严，对墨燃更是不假辞色。从那时候起，他就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改改

楚晚悠……师尊，您今日是…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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