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十年【中】

06

他们旅程的第一站就是海。

巨龙迎着清凉的海风翱翔在广阔无垠的天际，于缱绻的流云之间穿行而过。

他就坐在它半阖着的掌心，透过巨大指爪的缝隙俯瞰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海面。

真美。

少年默默赞叹。

他又回想起当初在山洞里时，它对他讲起的海鸥和信天翁，往来的渔船，在天空中俯瞰时波光粼粼的海面，还有那条遥不可即却亘古不变的海平线。

那时它所说过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而现在，这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真实而生动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好开心。

少年眨眨眼微微勾起了嘴角。

好安心。

少年温柔地抚过巨龙的掌心。

他觉得自己还从未如此刻这般愉悦与满足过。

07

他与它站在海边高耸的崖岸上，看那团橘色的火球缓缓沉入海平线。

巨龙凝望着海天相交的远方，表情认真而缱绻。

＂在这漫长的生命之中，我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在随着时间改变，就只有那条线，永远都是我最初看到的样子。＂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少年突然说到，眼神和语气同样坚定。

巨龙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它眨了眨眼，半晌才低低地说了声:

＂谢谢。＂

那时候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刚好消失不见，突然暗下来的天色竟使巨龙带着笑意的祖母绿色眼瞳看起来莫名的冰冷与坚硬。

08

在那之后他们又去过了很多地方，他与它走遍大陆的各个国家各个角落，到达过东边的海岸，深入过西方的密林，也探索过北方的冰原与南方的荒漠。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少年曾经的梦想一一实现，他突然想回家乡去看看。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和当年他离开的时候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少年兴致冲冲地回到家，却发现房子还是那幢房子，而那些曾经平凡却熟悉的面孔却早已不复存在。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原来从他离开家开始，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少年站在曾经的家门前，有些茫然有些无措。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房子里的人都忍不住出来询问。

＂请问您找谁？＂

一位仆人打开了门，语气神态客气而疏离。

少年勉强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09

后来还是化作了人形的巨龙四处打听，他们才知道当初少年一声不响地离开后，他的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年他突然人间蒸发，任凭其他人百般寻找也都无济于事。

自此那个被他抛弃了的家中便全都乱了。

他的母亲因为失去了儿子儿大受打击，生了重病，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

那之后他的父亲也开始日渐苍老。

那位已然成为孤家寡人的族长再无心于自己的家族与责任，他将家族交给管家先生打理，然后带着妻子的骨灰，只身一人踏上了漫长的旅程。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

＂那孩子之前一直说要去旅行，我们到处走一走，说不定哪一天就能碰巧再遇到他呢。＂

然而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不过好在有管家先生的悉心打理，这个家族到底也没有败落。

再后来管家先生也老了，他的儿子承担起了他的责任。

新一任的管家先生原本和少年的年纪相仿，少年还清楚地记得在他们当初是如何的争锋相对。

对方曾经当着他的面毫无顾忌地讥讽他：＂庆幸吧。你是族长家的孩子，至少不会被饿死。真是个累赘啊。＂

真讨厌。

而现在，那人已经成了如今这个家族的打理者。

少年远远地看到了那人，他那张和他爷爷有八分相像的脸上，却尽是成熟与稳重。

10

少年坐在山坡上，沉默地仰望着星空。

化作人形的巨龙安静地坐在他的身旁。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只要他与它同时伸出手去，两个人的指尖便能够相抵。

可惜谁也没有这么做，于是那一小段距离便显得格外遥远与空旷。

＂你后悔吗？＂

良久，巨龙问。

＂我不知道。＂

少年喃喃低语。

＂你难过吗？＂

巨龙的声线听起来有些缥缈。

＂我不知道。＂

少年的嗓音微不可闻。

＂那么你想要回到过去吗？＂

少年彻底陷入了沉默。

巨龙注视着少年的侧脸，它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星星都落下，第一道曙光撕破了墨蓝色的夜空，才看到少年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那么就继续向前吧。＂

最后，巨龙说。

＂那些令你苦恼的东西，在时间面前从来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11

于是魔法师成了魔法师。

成为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位能够掌控时间的魔法师。

再于是魔法师与巨龙又开始了他们新的旅程。

大陆上的每个角落他们已经走遍，也已经看厌，而当初少年变成了青年。

于是魔法师开始用他的魔法穿梭时间。

荧灰色的沙漏转了一圈又一圈，串联起一个又一个互不相干的十年。

魔法师和巨龙一起，看着城镇衰败化作原野，又看着荒郊兴起遍布人烟。

一次次一遍遍，就像是个无解的死循环。

起初魔法师还会心生感慨，喟叹这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可后来他开始变得渐渐习惯渐渐不以为然；再后来，他甚至开始感到麻木以至于厌倦。

魔法师觉得他似乎已经能够理解，当初巨龙为什么会选择沉睡了。

不过幸好他还有它。

至少现在它还有他。

12

他与它站在海边高耸的崖岸上，看那团橘色的火球缓缓沉入海平线。

一切都一如那个故事开始时的当年。

＂总是和我在一起，你会感到无聊吗？＂

魔法师转头望着巨龙的侧脸。

＂不会的。＂

巨龙凝望着海天相交的远方，表情认真而缱绻。

——因为很快就要结束了啊。

＂那么，＂

又过了半晌，魔法师犹豫而小心地问，＂我们在下一个十年，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安定下来怎么样？＂

巨龙转过头，望向魔法师的翠绿色眼瞳里写满了惊讶。

半晌，它突然笑了起来，笑容干净而纯粹。

＂好。＂

他听见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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