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傅恒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翻身下床,随手披了件衣服套在身上,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
喝了一口,已是凉透,冰冷的液体从喉头往下,一直到肚腑,彻骨的冷。
“咳咳咳……”
太冰了,他喝得也太急,茶水呛得他喉咙生疼。
半晌,才止住咳。
傅恒慢慢坐下来,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杯子,想着他刚刚做的那个梦。
梦里,那双眼睛,桃花瓣似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一直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子一瞬不瞬,依稀有水光盈着,亮亮的。
她明明没有哭,他却好像看见了一颗颗眼泪从那双眸子里滑落,一滴一滴,滴在他的心上,他渐渐喘不过气来了。
喜塔腊尔晴,我又梦见你了。
傅恒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自从喜塔腊尔晴祭日那一天后,傅恒已经做了无数次这样的梦,梦里都是同样的场景。
是喜塔腊尔晴拿着一只簪子抵在自己喉头处,那时,她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的。
“富察傅恒,你若执意如此,就把我的尸体送去吧!”
话落,就猛地把簪子刺进了自己的脖子。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她却看着他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被她迅速抹去。
她最后呵笑一声,不笑了。
那之后,喜塔腊尔晴就如她所说再也没有踏出过那座院子,直到傅恒带着他额娘的千叮万嘱,才不得已再次去到她面前。
她看见他,似乎很惊讶,但只是一瞬。
“有事?”她平静地问。
“准备一下,额娘让我们回老宅度岁。”
额娘老了,身体也不太好,只想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过一个好年,作为儿子,他怎么能忍心让老人家的希望落空?
“我知道了。”
两人的对话简洁而明了,都不想多说一个字。
“阿玛,你来啦!”
福康安见到傅恒却很是开心,径直冲到傅恒面前,扑进他怀里,傅恒只好抱住他。
四岁的福康安完全没有察觉到他阿玛和额娘互相之间过于疏离的态度,只是兴奋地缠着傅恒说东说西,小孩子思维很跳跃,傅恒有些招架不来,略显无措地啊了几声,表现得很拘束。
但,福康安到底只是个孩子,孩子天生就对父母有孺慕之情,是很好满足的,哄一哄,夸一夸,他们就高兴得不得了了。
很快,傅恒便适应了福康安说话的方式,捡了个有趣的话题和福康安聊了起来。
福康安那孩子一直抓着他的手臂,好像生怕一松手,就又见不到他了,傅恒轻轻拍了拍福康安的手背,继续回答着福康安一个又一个天马行空的问题。
上了马车,福康安依旧叽叽喳喳地,也幸好他是这么活泼的性子,否则这车里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一种尴尬境地。
福康安的存在使她和他之间的气氛没那么压抑,但也只是没那么而已。
“真的吗?额娘……”估计是不太相信他的话,福康安转头去问坐在边上的喜塔腊尔晴:“四川的土是紫的,石头是红的,水有白的,有黄的、有蓝的、有青的、有绿的,甚至有黑的?”
她笑着摇摇头:“额娘也不知道,以后康儿自己亲眼去看一看,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额娘,到时我们一起去!”福康安憧憬地说。
喜塔腊尔晴没有答话,摸了摸福康安的头发,慢慢地靠回车身,然后扭过脸,轻咳了两声。
“你病了?”
傅恒终究还是问了一句,她瘦了很多,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他没办法忽视。
听到他的话,福康安立即抬头看向尔晴,眼神里带着些怯意:“额娘,你生病了吗?生病不好,要吃很苦很苦的药。”
从小在药罐子里泡大的福康安对生病这两个字有很深的恐惧。
“没有……额娘只是有些累而已,没有生病,康儿不用怕,康儿的身体已经好了,不用再吃很苦很苦的药了。”
“真的吗?”
“当然了,额娘怎么会骗康儿呢?”
她依旧笑着,眼眸微微眯起,一派柔婉可亲的样子,与面对他人时一点也不一样。
这样子的尔晴,对傅恒来说,是极陌生的。
可是,好像又不是这样的,似乎有什么被自己刻意遗忘了,傅恒呼吸一滞,又开始喘不过气了,他闭上眼睛,深呼出一口气,又睁开。
呆坐了许久,傅恒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窗外一片寂静,无风,却很冷。
天空中一弯细细的新月,漾着清凌凌的银辉,洒到地上,如积了一汪水,让人感觉更冷了一点。
不远处的游廊下,还挂着节日的灯笼,烛火映着红色的灯纱,是这凉夜里唯一的暖色。
傅恒走出房门,背手站在偌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起来。
才二更,可是他再也睡不着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傅恒觉得自己最近似乎想那个人想太多次了,以至于好像产生了错觉,觉得他是在想念她。
这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发生的事。
傅恒再次呼出口气,向着书房的方向走去,既然睡不着,就去做些他真正该做的事吧。
永璇那件事,画屏口中的妹妹,就是破案的关键所在,找一个登记在册的小宫女虽不能说多么容易,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很难的事。
可,把宫女名册来回翻了好几遍,傅恒也没找到与画屏同为一父的女子,同出一族的倒是有,但已经都摸查过排除了。
这就导致这件案子悬在了那里,不上不下,着实令人头疼。
傅恒想,一定是他有什么地方疏漏了,才一直找不到画屏的妹妹,毕竟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就算人已经被幕后那人除去了,也应该会留下些蛛丝马迹才是。
他们一群人几乎把整个皇宫大大小小的机构、各宫妃嫔乃至答应管下的宫女都查了一遍,仍没有查到,只可能是有些人他们查过,但是却因为某些原因没有被他们列入怀疑对象而在一开始就忽略了。
于是,傅恒开始重点排查这些人的名单。
时间一点点流逝,几缕薄薄的轻云聚起又散开。
天光渐明,烧了一夜的宫灯灯火渐弱,已是五更天,巡更太监叫起的梆子声从西长街一头走到另一头,一声高过一声。
翊坤宫里,乾隆在继后的服侍下束发更衣,缂丝面貂绒内衬的冬服,靛青底绣金色团龙暗纹,外罩一件黑色绣金龙浪花纹马甲,衬得他贵气尽显。
乾隆略张着手臂,以方便继后给他系腰带:“皇后,看日子,嘉妃是不是快生了?朕这些日子忙了些,皇后你替我多留心留心。”
“是呢,就在这几天的样子……”继后扣上腰带上的玉扣,一边将香包、玉坠、带帉等各式配饰往其腰间佩戴,一边回道:“皇上请放心,产婆、太医都随时侯着在,嘉妃也不是头一胎了,太医说,嘉妃身体康健,肚子里的龙子也非常健康。”
乾隆听得非常满意:“皇后办事素来稳重妥帖,有你在,朕轻松许多。”
继后没接这话,面露难色:“只是……”
“怎么了?”乾隆眸光微凝。
“嘉妃她总是为永璇的事忧心,虽不至于影响胎儿,但总归……”
后面的话继后没再说下去,但乾隆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嗯……”他略略沉吟,倏尔问道:“那皇后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继后正在扣扣子的手一顿,继而做出思忖状,不慌不忙道:“臣妾以为,虽有宫女指证令妃,但三证缺二,旁证、物证皆无,只一人证词,且其供词疑点重重,动机不明,实不能就此定令妃之罪。”
身为后宫之主,继后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是清楚的,乾隆并未让人瞒着她,而其一直将此事按下不表,还派傅恒暗中调查,态度已经很明了。
继后当然不会傻到以为凭此事定了令妃罪就可以扳倒魏璎珞,皇上不相信是令妃做的,继后也不相信,无他,魏璎珞的智计继后领教过,而这件事的作案手法太过粗糙,幕后那人没达到目的不说,反惹了一身腥,不太像魏璎珞的手笔。
“哦,皇后竟是如此想的?”
乾隆似乎很惊讶的样子,继后只是淡笑不语。
倘使令妃在这件事中蒙冤受屈,反倒会让皇上对她生起愧疚之心,说不定令妃还会因祸得福,提前还宫,继后当然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赢来的局面就这么被打破,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免得因小失大,丢了皇上的信任。
不仅什么都不能做,还要为令妃说话,做个顺水人情,一来是在皇上面前表现自己的正宫气度,二来令妃此次承了她的情,今后她自然可以讨回来。
现如今在这宫中,也就令妃一人还值得继后花心思对付了,若是魏璎珞一下子就被斗倒了,今后的日子多无趣呀?
想到这里,继后内心更加平静了,不急,当初,她的仇人们,一个个,那么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可如今还剩下谁?
这最后一个,最重要的一个,最怨最恨的一个,急不得,躁不得,需得耐心,耐心,再耐心。
急不得气,躁不得运,继后已经等了许久,不介意再等下去。
“好了,皇上。”继后扣好马甲上的扣子,最后理了理龙袍上的毛领,将那黑亮的貂绒一点点抚顺,看向乾隆,眼里一片柔情。
看着面前人认真而细心的模样,乾隆心中微动,握住继后的手,道:“皇后辛苦了。”
继后抿嘴一笑:“皇上日理万机才辛苦,这些小事臣妾不愿假手于人。”
乾隆点点头,走至外间,便有太监宫女伺候他洗漱,继后也在这时开始梳妆打扮。
在送乾隆去用膳之前,继后主动接着刚刚的话题,又表现出一副忧心不已的样子,微蹙眉思索着说:“此案确实有些复杂,内务府查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头绪,臣妾身为六宫之主,职责所在,也望能略尽绵力。”
乾隆牵着继后的手,关切道:“连月来,皇后为冬至节宴,元旦家宴,还有各种年节活动劳心劳力,已是分身不暇……”
接着,轻嗤一声,面露不愉:“内务府要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要他们干什么!”
这话乾隆随便说说,继后也就随便听听,眼神更加的柔情似水了:“也不能怪他们,他们自有不便与难处,毕竟其中牵扯太多……”
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毕竟是你的小老婆们搞出来的事儿,现在也就只能靠她这个大老婆派上用场,否则这一大早,你跟我扯这么些,是闲得慌么?
当然,这番话继后是不可能真的说出来的,因而她适时地止了口,果不其然,乾隆立即接口道:“皇后说的也有道理,如此,皇后费心了。”
继后笑盈盈地送走了乾隆。
皇城外,从钟楼传来清越悠扬的撞钟声,急缓相间,往复几遍,共计一百零八下,钟声响,城门开,北京城人民的一天便在回荡的钟声里忙碌开来。
天色逐渐亮起来,隐约可见几颗残星一点一点淡下去,日头升起来,天空洁净如洗,像一匹蔚蓝色的绸布,一直延伸到天际。
一看就是晴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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