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傅恒还是按计划带福康安外出好好玩了一趟。
正月里,庙会集市多,北京内城外城到处都很热闹。
所谓儿童玩好在厂甸,厂甸在正阳门外,琉璃窑附近,平时所售之物以古玩、字画、纸张、书帖居多,因而常聚集许多文人墨客在此。[1]
但到正月的时候,自初一日起,这里便会举办一场场盛大的庙会,城内城外的大小摊贩也都聚集到此,每当此时,厂甸附近及至吕祖祠,是车水马龙,游人络绎,一派繁华。
集市上多卖风筝、毽儿、琉璃喇叭、咘咘噔、太平鼓、空钟等小孩儿玩具,还有耍耗子、耍猴儿、耍苟利子、跑旱船等各种杂技表演,当然更少不了小孩子爱吃的各色小食,煎春卷儿、山楂蜜糕、江米窝窝、奶油槽糕、糖葫芦……多得都数不过来。[2]
福康安简直快玩疯了,如果不是傅恒牢牢地牵着他在,稍不注意他一溜烟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傅恒此次并未带随从,只让他们驾马车在街头等着,他与福康安一个公务繁多,一个忙于学业,并无多少机会能像现在这样,只父子二人,闲适优游,悠悠哉哉地穿梭在人群中,享受着得之不易的清闲时光。
“阿玛,这里真好玩,我们以后能不能常来玩?”
福康安虽是在跟傅恒说话,眼睛却滴溜溜地看着街道两旁的小摊,眼珠子转得飞快,一会儿看看这个摊子上的兔儿爷,一会儿看看那个铺头里的老虎布偶,脑袋瓜也跟着转来转去,真不嫌脖子酸。
令傅恒觉着十分好笑,看着福康安这个样子,他心中不由生起一丝怅惘,康儿不日就要进宫住了。
进宫自然有进宫的好处,如皇上所说,从此不必雪虐风饕,熇厉溽暑,仍需栉霜沐露往返于皇城府邸之间,但,凡事都有两面性,进宫自然也有进宫的坏处。
首先就是不自由,宫中规矩甚严,稍不注意就会冒犯了哪个贵人,福康安身份终归不比真正的皇子,其次,宫里人多嘴杂,飞短流长,傅恒不希望福康安被无谓的非议所伤。
只是……傅恒叹口气,刚要说话,福康安一个用力拉着他就往前跑,傅恒没注意,差点被福康安拉了个趔趄。
“阿玛,阿玛,前面好像有什么表演,好热闹的样子,我要去看,我要去看!”
傅恒顺着福康安指的方向看去,原是群耍苟利子的艺人在演八仙过海的曲目,七八寸的布袋小人套在手指上,灵活地做出翻滚踢打,走跳跑飞各种动作,和着表演人咿咿呀呀的戏词,旁边还有吹拉弹唱配乐的,精彩得很,吸引了一大群人,围了一圈又一圈。
福康安个子矮,看不到里面,就想扒开人群往里面钻,可扒开一层还有一层,他就跳了起来,看得傅恒直皱眉,本想训斥他这样太不成体统,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傅恒想,福康安就快要入宫了,也没多少时间可以像今天这样肆意地纵情玩闹,索性就由着福康安疯去了。
他看福康安猴急得都想爬树的样子,摇头失笑,干脆一把将福康安抱了起来,福康安吓了一跳,惊呼出声:“阿玛!”
“怎么了?”
傅恒笑着问,福康安被他阿玛笑得更难为情了:“阿玛,你放我下来吧,我都八岁了,真的,不用人抱。”
“你不想看了?”
福康安赶紧摇头,脸都红到了脖子根,傅恒也不为难他,便把人放了下来,一落地,福康安就拉着傅恒,道:“阿玛,我们走吧,去别的地方。”
他不要再在这儿待下去了,总觉得别人看他一眼都是在笑他。
傅恒无奈,小孩子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但还是又问了一遍:“真不想看了?”
“嗯,嗯,嗯。”
福康安点头如捣蒜,怕傅恒不信,又解释了一句:“不就是八仙过海,我都看腻了,额娘还给我做了一套布偶人,比他们的好看多了!”
这话让傅恒不知道怎么接,以他的经验,福康安不提起喜塔腊尔晴还好,一旦说到了,就会说个没完。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上,福康安看见什么都要提一嘴他额娘,不是这个东西他有,是他额娘给他做的,就是那个东西没他额娘做给他的好吃……
最初的时候,傅恒是并不想听到有关喜塔腊尔晴的任何事的,但他怜惜福康安一片思母之情,也就不忍心制止福康安。
不管在他看来,喜塔腊尔晴是什么样的人,对福康安来说,她都是一个很好很好的额娘。
渐渐的,他听着福康安口中的那个喜塔腊尔晴,有时会不自觉产生一个疑问,一个人竟会有差别如此之大的两面吗?
喜塔腊尔晴,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无人答他。
只有福康安夸耀自己额娘的话在周边回荡,稚嫩的声音里情真切切。
傅恒不再走神,淡笑着听福康安讲话。
俩人又逛了许久,从街一头逛到另一头,直到晌午过后,福康安饿了,傅恒便招来马车,往大栅栏去。
福康安和傅恒口味差不多,都比较清淡,所以傅恒一早就让人在福缘居酒家定了位置,这是家以江浙菜为特色的食肆,尤其是他家的烧羊肉最是一绝,羊肉肥嫩,炖得焦烂,加上鲜美的酱汤,一点膻味都吃不出来。[3]
他二人到店里时,离饭点还差些时辰,店里人并不太多,很清净,店小二迎上来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傅恒回道:“定了包间,一枝春。”
“二位请……”店小二笑呵呵地行了个礼,然后转身把肩膀上的白布一甩,冲着里间拉长语调高声喊道:“贵客两位,上房一枝春!”
便另有一人立即将他两个迎进店内,福康安跟在傅恒后面随着往二楼走。
“傅恒?”
忽被人拍了下肩膀,傅恒回头,是海兰察带着明玉,看真是傅恒,海兰察咧嘴笑起来:“我在外面看到马车眼熟得很,就猜是你!”
傅恒这次出门轻车简从,车上并未挂忠勇公的标识,不过他和海兰察时常来往,海兰察自然认得出傅恒的马车。
店家见他们认识,便将四人一起迎进了一枝春厢房,傅恒点了几样菜,又叮嘱店家所有菜里不可放花生后,剩下的便让店家看着准备。
等上菜的时间,几人聊了起来。
“你们也来逛庙会?”
听傅恒这么问,海兰察满脸郁闷:“哪啊,一大早从云居寺来的,斋戒沐浴三天,一点荤腥都没沾,嘴巴里能淡出鸟来……”他停了下,开始笑:“想着过来打打牙祭,赶巧遇到你,就顺便蹭个饭。”
傅恒明了,云居寺在北京西郊石经山下,求子最为灵验,在福康安没出生前,他额娘就也曾劝他带喜塔腊尔晴去那里拜拜,被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海兰察是个嘴不能停的,没等傅恒回他,他看到福康安,又道:“福康安,许久未见,一下子长这么高啦!”
福康安见了个礼:“海兰察叔叔……”
他见过海兰察几次,但并不认识明玉,也就不知该怎么称呼明玉。
海兰察便道:“这是我夫人,你叫她姨姨就行,她从前跟你额娘可是非常要好的姐妹。”
一句话让另外的两人尴了个尬。
“真的吗?”福康安眼睛一亮,好奇地打量着明玉,接着有些奇怪地问:“那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也没听我额娘提起过你呢?”
唉,是呀,海兰察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个问题,也觉得奇怪,海兰察知道些事儿,比如他好友真正喜欢的人是谁,以及好友与其夫人感情不怎么太好,但很多事他也不知道,那些事儿也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明玉被福康安看得很不自在,早前宫里有好些人传福康安是皇上的私生子,还说福康安不止是像端慧皇太子,更像皇上,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后来,尔晴死后,宫里又有了新人新事,人们也对皇上过分宠爱福康安习以为常,渐渐的,就没人再关注这个了。
福康安有可能是皇上私生子,明玉也曾这么怀疑过,毕竟她是知道尔晴与皇上‘确实’存在私情的少数人之一,但,要说福康安到底是不是真的是皇上的种,明玉无法确定。
她看不太出来福康安更像皇上还是更像傅恒,但见到福康安第一眼,明玉就注意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偏细长的桃花瓣似的眼眸,瞳孔颜色并不算很深,眼尾略向上弯翘,纤长的睫毛微微垂着,笑不笑都风情无限。
福康安的这双眼睛,真的太像太像他的额娘了,像到明玉恍惚间以为是尔晴在看着她,她更觉得不自在了,傅恒示警地咳了声,福康安收回目光,乖乖喊道:“福康安给姨姨问好。”
明玉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有东西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令她心口闷得难受。
最后,她只勉强扯出个笑,艰难地吐出一个“乖”字。
气氛有些许凝滞,但没过一会儿便被来上菜的店家打破,海兰察嘻嘻哈哈地打了几句诨,一边和傅恒喝酒吃菜,一边给福康安说当初他跟着傅恒上战场的事儿。
福康安对此非常感兴趣,被海兰察唬得一愣一愣,傅恒偶尔插几句话,这餐饭,吃得倒也还算不错。
回府的马车上,福康安还在缠着傅恒,问他金川战役上是如何如何英勇击退敌人的,傅恒有一茬没一茬地应着他,心里却在想该怎么跟福康安说皇上要接他入宫住的事儿。
“阿玛,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呀?”
“康儿……”傅恒还在斟酌语句。
他这么心事重重的样子,连福康安都看出不对劲来了:“阿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进宫那件事皇姑父问过我的意见,我跟他说了,我不想住在宫里,只想和阿玛住在一起,皇姑父答应了。”
傅恒心中一喜,随即又有些踌躇地问:“康儿,阿玛总是管你管得太严,对你诸多要求,不许你做好多事儿,你不怪阿玛吗?”
“我知道阿玛是为我好,额娘说,阿玛虽然经常忙于公事,但其实是非常疼爱康儿的,教我要听阿玛的话,长大以后做个和阿玛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你……你额娘真这么说?”
“是啊。”
福康安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这是傅恒没有想到的事,他的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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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参考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
[3]参考杨静亭《都门杂咏》
PS:我想,尔晴和明玉一起相处那么长时间,肯定是有感情的,虽然明玉觉得尔晴害了皇后,所以为了给皇后报仇,亲手毒死尔晴,但她肯定会对尔晴有些些愧疚之心,这无关尔晴是什么样的人。
PPS:尔晴虽然很恨傅恒,为了报复傅恒,做了许多错事,但傅恒的为人,她是认可的,否则她不会爱傅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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