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隔了几日,福康安从尚书房散学后,傅恒便抽了个空送他去喜塔腊府‘叨扰’了。
毕竟是福康安的母族,傅恒不可能扼杀福康安与他们的联系,后来的那几年里,喜塔腊尔晴信守着她的承诺,真的未再踏出她所住的那个院子一步,有时,就是他负责送福康安去其外曾祖家小住几日。
但,这样的次数不多,其中偶尔几次才是由傅恒亲自去送,大多是让家仆送。
傅恒始终与任何王公显贵都保持着一个距离,一个不会被皇上忌讳的距离。
致家不易,守家更难。
他之一脉,沙济富察氏起为傅恒的五世祖旺吉努投奔太祖努尔哈赤,初初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牛录额真,真正发起则是到他的曾祖哈什屯封一等男,及至傅恒父亲,几个伯父均进爵封侯位列公卿。
再到他这里,因他经略金川有功,皇上予他在东安门敕建家庙,以曾祖谥号恪僖为祠名,祀曾祖哈什屯以下,并追予其父谥庄悫,幸不辱门楣。
但,富察一族百年兴盛,也不是无往不利,步步高升的,在傅恒父亲这一代就曾因其大伯父马齐急功近利,在夺嫡之争中站错了位遭逢大挫,他父亲,几位伯父皆受牵累。
幸得世宗皇帝胸怀广大,不计前嫌,对他一族重新起复重用,更钦点他姐姐为当时还是宝亲王的当今圣上之嫡福晋,及后,皇上登位,他姐姐顺理成章成为大清国母。
经此一遭,他父亲和伯父们便定下家训:为官者,在于中庸,以忠为之本,以诚为之基,以勤字廉字为自检,以仁字明字为自省,慎独、慎微、慎初、慎交,庶几免于大戾,免于大败。[1]
中庸者,不偏不倚,明辩立场,不可着一时之利,不可重一己之私,戒骄戒躁戒傲戒浮,摆正位置,到位不越位,尽职不越权,此为官之道,亦为人之道也。
傅恒一直将此铭记于心,时刻不敢忘。
当初,喜塔腊尔晴频交权贵,将他行踪通于她玛法,还说是为了他好?
他气也恨,她嫁他,一开始不就是借他之势,为她母家抬位,到了反怪他不信她?
喜塔腊尔晴,你怎么不看看自己做的那些事,让我如何信你?
微呼吸一口,傅恒平了平心绪,陈年旧事不值当生气。
后来,他从山西回来,喜塔腊尔晴未再做这样的事,他看她知道错了,也肯改,便也决定忘却前尘,与她好好相处。
姐姐诞下永琮,虽有惊无险,但到底伤了身体,她为了姐姐忙前忙后,劳心劳力,好在永琮的存在,让姐姐有了精神支柱,叶天士为姐姐开的调养之药也开始产生效果,姐姐一天天好了起来。
傅恒去看他姐姐,见他姐姐抱着永琮,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欢欣和喜悦,他真心感谢喜塔腊尔晴,他们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又向前进了一步。
这是一个微妙而缓慢的过程,傅恒却觉得这样挺好,他对喜塔腊尔晴有气,喜塔腊尔晴未必对他无怨,这样挺好,慢慢来,他们可以更好的了解彼此,之后,方能去做好一对真正的夫妻。
倘若,后来,或许……
“爷,少爷,到了。”
马夫的声音打断了傅恒的回忆。
他与福康安下了车,首先应该拜见的是来保,来保并不在,于是,傅恒便带福康安直接去给他外祖父请安。
喜塔腊尔晴之父诚伦领的是良酝署署正一职,属从六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个管吃吃喝喝的,额设两人,满汉各一,算是比较清闲,若是有抱负有野心的,积极表现,也是能往上升一升的,但显然诚伦不属于这一类,就靠着个不高不低的官职混吃混喝。
傅恒和福康安到的时候,诚伦刚和好友吃完酒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勉强和傅恒、福康安打过招呼以后就被下人们扶去休息了。
喜塔腊诚伦这一房子嗣不多,大儿子儿媳及他们的一个幼女在福康安出生前已经罹难,中间有几个未成年已殇的,再便是喜塔腊尔晴,福康安的小舅舅喜塔腊禄泽,后来的一子一女,是其继室所出。
所以,现在,福康安也只和他小舅舅一家稍微亲些,傅恒还未将那条家训教于福康安,左右他还小,没必要过早就学习这些。
见过礼,傅恒和禄泽寒暄几句后便要告辞。
“阿玛,你不能留下来看完我和承尚表弟赛马再走吗?”
见福康安垂头挎脸,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傅恒安慰他:“阿玛今日有事,而且看时辰,现在你们肯定是比不起来了,等哪天定好了时间场地,阿玛一定去观赛,这次就不在此多坐了。”
最后一句是对着禄泽说的,禄泽忙站起身,回道:“姐夫既有事在身,禄泽不便多留,慢走。”
禄泽将傅恒送到门口,傅恒让他留步,转身上了马车,上马车前,他隐约看到两个身影,应是个女子和她的丫鬟。
傅恒大概知道那是谁,喜塔腊尔晴七叔父家的堂妹,具体叫什么名字他不清楚,但这几年不多次里他送福康安来拜访,有四次都遇到了这个堂妹。
前两次傅恒还没觉察出什么,第三次他有点意识到了,便有意回避,这一次,如果不是他早早走了,估计又会遇见这个堂妹。
已经这么明显,若傅恒还猜不到她的,或者说是来保的意图,那傅恒脑子可以不要直接送人了。
妻死夫续娶妻族姐妹的风俗古已有之,满人比汉人更是不忌讳,可,这不代表傅恒会接受。
他不禁为喜塔腊尔晴感到一丝可悲,那时,她还未逝,估计从那个时候起,喜塔腊来保就已经在筹划要用另一个孙女来接替她的位置了吧?
好像就等着盼着她……未免太让人寒心。
喜塔腊尔晴知道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或许她曾经亦会像他这样有所猜测,傅恒不得而知,也不会知道了。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吁’,傅恒感觉奇怪,问马夫:“为何要停下?”
“爷,有马车挡在前面,似乎……似乎……”
傅恒掀开车帘子,正好看到人从马车上下来,便是那个堂妹,马夫闭上嘴,现在不用他似乎了。
看到傅恒,她很惊喜,快步却依旧仪态款款地走过来,略带羞涩。
到底是姐妹,她与喜塔腊尔晴眉眼之间还是有些微相似的,恍惚间,傅恒仿佛看到了许久许久以前的喜塔腊尔晴在向他走来。
笑靥如花。
可,傅恒也清楚的知道,那不是她,不会是她,不可能是她。
喜塔腊尔晴的姐妹中还有比这个在向他走过来的人更像她的,但她们都不是她。
“堂姐夫,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堂妹的马车其中一个车辕不知何故断了,不知堂姐夫可否帮个忙,眼下,天色将晚,堂妹有些怕。”
“这是自然,你也是康儿的表姨母。”
傅恒挑眉,环顾四周,他们现在所在的这条路是条两条大路夹着的后巷,很少人经过这儿,他也是为了抄近路才走的这条道,能在这里遇到,确实让人挺想不到。
“真的?”
那堂妹听他这么说,喜出望外,便准备一步步把她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说辞拿出来,按她的设想,是请傅恒在此陪她等人来修她的马车,这样她就可以和他多待一些时间,多说些话……
以往每次他在喜塔腊府都没坐一会儿就走,害得她好不容易找到理由去禄泽堂哥那里见他一面,还没说几句话或者没见到人他就走了,根本没机会展示她的才情容貌。
她对自己的姿容还是有信心的,否则玛法不会和她父母暗示要让她去接替尔晴姐姐的位置,当一等忠勇公的续弦。
在一众姐妹中,玛法只选择了她,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虽说一等忠勇公已过而立不算年轻,但他面容依旧俊逸明秀,眉深目亮,完全看不出他都大她一个她了,因为未曾懈怠过练习骑射武功,他的身姿挺拔、秀颀但并不单薄,站在那里就好似琼林玉树,气宇轩昂,她就这么看一眼,便觉得脸要红了。
“如此,便先谢谢姐夫……”她自动把称呼里那个堂字隐去,还想再进一步:“姐夫不必如此见外,叫小妹……”
开口前她特意用余光瞟了一下四周,被她敲打过的丫鬟已经有意无意地把其他仆人隔开一定距离了。
可惜,她并没机会说出自己的名字,傅恒微冷了语气:“堂妹的闺名还是不要随意告于外男比较好。”
这话真是一点没留情,简直就相当于指着脸说她不知羞耻,堂妹不敢置信,眼圈都红了。
傅恒视若无睹:“堂妹,我会让常仁先送你回府,毕竟天色将晚,一个女儿家不好在外逗留。”
虽然忠勇公的态度和堂妹想象中有些差距,但她还想争取一下:“可是,那堂姐夫,你要怎么办?”
她眨巴眨巴眼睛,显得无辜又纯洁。
“这个无需堂妹操心,”傅恒随手一指:“我约了人谈公务,就在前边那家酒楼,自己走过去便可,等常仁送你回府后再来接我一点也不迟。”
‘公务’两个字被傅恒特意咬出重音。
可谁会在酒楼谈公务?他故意这么说不就是不想再让她继续打扰他,堂妹彻底绷不住了,语带哭腔:“堂姐夫真的不知,我玛法……”
“堂妹慎言!”
即便来保有这个意思,但他不明说,选择用那样的方式让两人先接触,假如傅恒有意,自然会自己提出,成当然好,不成也没关系,免得结亲不成结成了仇。
如此也不会对堂妹的名声有什么影响,可堂妹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颗少女心自第一次见面就落在了一等忠勇公大人的身上,哪忍得了心上人对自己这般冷淡。
头脑一时不清醒就做出这档子事儿,她觉得既然已经丢了脸,不如问个清楚,不然她死不了心:“既然堂姐夫愿意娶堂姐,为何不愿娶我?我和堂姐还有姐妹的情谊在,至少我会比其他人都对福康安要好。”
大凡续娶妻族姐妹的,都是考虑到这一点,但,傅恒想,他们可弄错了,大错特错。
“福康安不会想让任何别的人当他额娘。”
“那你呢?”堂妹又生出点希望。
傅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到底考虑到姑娘家的名声,有些话不好太大声,便把声音压在只他两人能听见的程度:“你说你和她还有姐妹的情谊,那你可知她过世多久了?”
堂妹被问蒙了。
紧接着,她就听到一个声音说:“四百八十九天,不过一年零四个月。”
淡漠而平静。
但她却从这个声音里听出了无限嘲讽的意味,堂妹的脸瞬间变得通红,羞赧无比。
该死心了,堂妹想。
她吸吸鼻子,扬起个浅笑:“那就多谢堂姐夫了,堂妹一定尽快回府然后就让你家仆人回来接你。”
傅恒未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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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改自曾国藩《—以诚字为本,以勤字慎字为之用,庶几免于大戾,免于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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