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做了一夜的梦,傅恒头一次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后,只觉浑身难受,头晕脑胀,直犯恶心,口还渴得厉害,走路都是虚浮的,好像整个世界都在转。
这感觉实在不好,所幸今日四月初一,每月朔望两日,是钦定的休沐日,只需一两人轮值,不用去军机处坐班,傅恒得以在家歇息,缓解宿醉的症状。[1]
或许是昨夜里着了凉,晚上的时候,傅恒发起了轻热,鼻塞声哑,喉咙里又痒又痛,总想咳嗽,四肢酸痛做什么都没力气。
躺在床上,傅恒回忆着昨晚的梦,心中满是复杂,时至今日,傅恒已不能再否认,无论是恨是怨是恶,就如那个女人所说的,他这辈子恐怕都摆脱不了她了,即便她已经逝去,逝去了那么久。
喜塔腊尔晴,你若是知道了,一定会非常得意吧?
傅恒自嘲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剧烈地咳起嗽来,咳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所谓病来如山倒,原本傅恒想过干脆请几天病假,因为他实在难受得要命,可复征伊犁突生变故,朝堂上事太多,傅恒根本脱不开身,只能强打起精神,带病上岗。
事情是这样的,三月的时候,清军正式挥师进攻伊犁,直捣黄龙,势不可挡,阿睦尔撒纳败退哈萨克,大军本应乘胜追击,却被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阻住了脚步。
喀尔喀反了,台吉青衮咱卜煽动其各部札萨克发动撤驿之变,致使其境内所有哨所台站羽书尽断,伊犁军情无法传递出来,后勤难济,时间一长,本来大好的局势怕是会转胜为败。
乾隆悔不当初,对着军机处几位大臣也毫不掩饰自责之心:“朕不应一时冲动,赐死额林沁多尔济,唇亡齿寒,青衮咱卜受了刺激才起的反心啊!”
他为何有此一说?
年前八月,阿睦尔撒纳判清而逃,初时不过二三千人,若当时驻扎在附近的定西将军永常率军援救,与班第等里应外合,定能一举歼灭乱党阿睦尔撒纳。
然而永常临阵退缩,致使阿睦尔撒纳攻占伊犁,班第,鄂容安战死,消息传到京师,乾隆勃然大怒,称其罪不容诛,当即下旨撤了永常的职,要将其押回京交刑部问罪,和敬公主额驸色布腾因匿情不报也被一同治罪。
幸有来保、傅恒规劝,又念及和敬公主乃是孝贤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乾隆不忍女儿年纪轻轻就遭受嫠独之叹,因而免了色布腾死罪,只削了其爵位。
到十二月的时候,又查出当初是喀尔喀亲王额林沁多尔济失职才让阿睦尔撒纳察觉出什么,在受召回京的途中逃走,一想到额林沁多尔济素来与阿睦尔撒纳交好,乾隆就无法不去怀疑其乃故意为之,盛怒之下便要赐死他。
但,这时重中之重应是先剿灭阿睦尔撒纳,额林沁多尔济地位尊崇,又是成吉思汗之后,此时对其问罪,恐会引起不必要的动乱。
然乾隆如何还能听得进去,伊犁得而复失,首当其冲的永常病死于回京途中,色布腾又是额驸,不好重罚,乾隆急需一个充当发泄的对象,纵有众军机大臣劝谏,也没有让乾隆改变主意。
傅恒还因多番上奏,被乾隆斥责了一顿,此时乾隆思及此事,自是龙颜愧赧,又道:“此番剿乱,朕用人不当,意气用事,操之过急,无可辞也。”
皇帝这番话一说,当臣子的还能不自我检讨一下,于是几人也一个个反省了自己的错误。
及后,傅恒上言:“青衮咱卜此前就因怠惰因循而受劾,又因屡屡纵属人私出汛界,与准噶尔、回众贸易一事被革爵,想必早已有不满之心,额林沁亲王一事也不过是给了其一个托辞……”
在傅恒看来,青衮咱卜自恃名门后裔,只是靠其出身和地位才袭得札萨克台吉之位,并无实能,当务之急是应安抚因生活困窘所迫不得已才参与动乱的广大牧民,并派人去游说喀尔喀诸汗王,陈明利弊,允其赏赉,以获得其他台吉的支持,届时,青衮咱卜孤立无援,自不可惧。
乾隆采用了他的纳谏,君臣几人又商量出一些对策,一一颁布下去,果如傅恒所料,青衮咱卜不足为惧,四月底,“撤驿之变”就以撤驿弃哨和零星的反抗而告终。
可惜,此时阿睦尔撒纳已退守哈萨克,哈萨克汗阿布赉与阿睦尔撒纳沆瀣一气,也参与叛乱,清军与其二众展开了长久的拉锯战。
傅恒断断续续病了有一个月,因为没有时间好好休息,一直不见好转,只是仗着自己身体底子好硬撑着而已,此事告一段落之后,傅恒终是累垮了,甚至病得连床都起不来。
乾隆得知这一情况,当即下旨给假两月,并派了御医每日定时为其诊治,赐下多种名贵药材,三不五时就会招太医询问傅恒的病情。
五月初三,他御乾清门听政时,于文武百官面前言道,大学士忠勇公傅恒,忧心国事,黾勉苦辛,朝乾夕惕,及至成疾,滋念前岁西师之役,在廷诸臣,惟傅恒与朕协心赞画,断在必行,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今岁征讨伊犁,公直言正谏,偃止撤驿之戈,著加恩再授一等公爵,以为力矫积习,为国任事者劝。[2]
两次封公,有违祖制,何况阿睦尔撒纳还在逃,前方士卒浴血奋战,死生难料,他身居后方,仅仅是提了些微不足道的建议就被授予荣禄,傅恒无法说服自己,拖着病身,写了封谢恩折,言其金川之役叨封公爵已为过分,断不敢再受此殊典,请求乾隆收回成命,言辞恳切,态度坚决,乾隆只能作罢。
傅恒本就是外戚望族,又身居高位,势倾朝野,经此一事,更是让群臣看到了乾隆对他的恩宠,自他病后,一等忠勇公府邸的大门槛都快被来探病的人踏平了。
但是,除了少数几位好友及亲族长辈,其他人傅恒一概称病不见,连礼都未收,饶是如此,来往的大臣们仍旧络绎难绝,乐此不疲。
福康安在他阿玛病中,每日散学不再想着怎么快些完成功课,好出门吃喝玩耍去,而是守在傅恒床前侍疾,端水送药,未曾说一个累字。
他怕了,怕他的阿玛也会像他额娘一样突然就离他而去,傅恒岂能看不出他的心事?
“康儿,你过来一下。”
“阿玛,什么事?”
福康安放下笔,走至里间,这段时间以来,他都是在傅恒卧室旁的小书房读书习字做功课,方便就近照看他阿玛。
其实这府里下人奴婢一大堆,哪需要他一个少爷做这些事,但傅恒知道这是福康安一片孝意,亦是他心中症结所致,因而也就默允了福康安这么做。
傅恒的病并不算多严重,只是一时喝酒太猛,风邪入体而已,后来又忙于公务,连轴转都不曾停歇,所以才会一下子病倒下去,他本就年轻力壮,经过半个月的调养,已好了大半。
他披上件外套坐在床边,又让福康安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来,问起他的学业情况:“今日功课可完成了,可有哪里不懂?”
“阿玛放心,早就做完了,师傅今日讲的课我也都复习过一遍了,现下正在预习后日的内容。”
“后日?”傅恒微皱眉又舒开,摸了摸福康安的头,道:“你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情况,记住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就行了。”
福康安进了学堂之后,就自觉自己已经长大,不太喜欢让人还把他当小孩看,摸他头或者干什么,但此番傅恒这一病,他又觉得若是自己能永远是个还没过六岁生辰的孩子该有多好?
他略带不好意思地用脑袋蹭了蹭傅恒的手,非常认真地提议道:“阿玛,你可以考考我?”
“这就不必了……”傅恒笑,又道:“阿玛相信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用一戳就破的谎言来蒙骗别人。”
大清自来看重教育,尚书房学习更是严格,每个月中月末都有小测,以考试为主面询为辅,全方面地去对学生一个阶段的学习进行测评。
即便学生平时可以通过各种方式造假,到了小测,作不了弊自会原形毕露。
学习终究还是要靠个人,如果福康安自己不想学怕学,那么傅恒每天追着打着逼他去学也没有用,只有自己肯学,肯钻研,肯吃苦,才能真正学有所成。
“不过,文的可以免……”傅恒站起来,一拍福康安的背,说:“走!”
福康安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演武场,阿玛要看一看你近来有没有疏于练功。”
啊?这下真是呜呼哀哉了!
福康安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傅恒试他的武艺。
你学武是为了什么?
从福康安第一天练习扎马步开始,傅恒就问了他上面那个问题。
当时福康安的回答是,他要像他的阿玛那样,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自小,福康安就最爱听他额娘讲历史上有名的大将的故事,从韩信到卫青、霍去病,从关羽到赵云、吕布,从李靖到秦琼、尉迟敬德,从岳飞到孟珙、狄青,亦或是传说中的四位巾帼英雄,花木兰、樊梨花、穆桂英、梁红玉,他们的事迹,讲多少遍福康安也不觉得厌烦无聊。
傅恒听了福康安的话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将他每日扎马步的时间从每次半个字,早晚各一次,提至了每次一个字。[3]
一个月后,傅恒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福康安仍是同样的回答,这次,傅恒还是什么都没说,又将他每次扎马步的时间延长到了两个字。
三个月后,傅恒再一次问福康安学武是为了什么,问他是不是还坚持之前那个答案,福康安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一个字:‘是’!
傅恒欣慰地笑出声,告诉了福康安自己三番五次问他那个问题的原因:“我富察家的男儿,若是习武只为强身健体,那便罢,若是打定主意将来要上战场报效国家,那就不能有丝毫懈怠,功力不到家,去了也不过是白送一条命。”
自此以后,福康安练功就更加勤勉刻苦了,冷不避三九,热不避三伏,如此坚持一年之后,福康安已经能稳稳当当地扎马步扎上一刻钟的时间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器福康安不能说多厉害,也能武得像模像样,至少有个架势出来了。
但,福康安还是怕。
比起别人,他阿玛要更不留情,丝毫不带手软的,几乎一有空就会检验他的练习进度,他稍有没做好的地方,他阿玛就会更加严格地要求他,任他如何哭爹喊娘、撒娇耍赖也是没有用的。
演武场上,福康安战战兢兢地开始在傅恒的注视下开始耍起枪法基础十三式,刺,挑,劈,扎、架……
接下来是刀、剑、戟,一样一样来,不用每个都精,但要都会使,若论精通,只需一两件即可,还是那个道理,贪多嚼不烂。
同样的,傅恒所说的‘功力练不到家’并不是指要练得武艺超群,天下第一什么的,而是各个方面的功力都要到家。
孙子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在战场上,作为领兵带队之人,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有谋略有胆识有气魄,要敢于决断,善于决断,要因利而制权,懂得随机应变,要胸怀大局,擅于识人用人,但,最重要的是要能服众,所以首先最起码武功得到家。[4]
只有智没有武,那是军师,只有武没有智,那是莽夫,将帅之才,岂是那么容易当的?福康安现在不多吃点苦,以后又如何去征战沙场,成为他想成为的人呢?
傅恒宁愿现在对福康安能有多严格就多严格,哪怕他吃不了苦最后放弃了,也好过将来去战场上白送一条命。
尽管福康安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傅恒也毫无所动,让他稍作休息后淡淡道:“下一项。”
除了各种兵器使用,还有跑、跳、越障碍物……一项检验完继续下一项,当然,都是在福康安的承受范围内,傅恒练了这么多年武,要是这一点都掌握不了,就白练了!
检验到一半,杜枫来报,海兰察携其夫人登门拜访。
海兰察来不奇怪,明玉大着肚子怀着孕,海兰察带她来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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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关于清朝官员假期,除了一个月的封印期,其他还有端午,中秋,重阳,冬至节,皇上万寿节放假,文中是本文设定,并不是清朝有的假期。
[2]傅恒两次封公发生在乾隆二十年(1755年)5月,也就是文中时间的前一年,但跟历史上乾隆再次加爵的原因不同,所说的话也随之不同,此为设定,与第二世有关。
[3]‘字’为古代时间单位,相当于现代的5分钟,与前文出现过的‘分’是类似的,也是一‘分’代表现在的5分钟。
[4]关于何为‘将’,部分文字有参考百度一些文章中对为将之道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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