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但……”
来保深吸口气,似想将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底从未与人说过的话倾倒而出:“到底未能跳脱出包衣的身份,在我一族未被抬旗之前,每年,族中各户,凡有女儿者,避不可避要择一入宫小选,小选不比大选,入选者……”[1]
他没说下去,傅恒却懂。
小选入选者便要进内务府各处当差,承办后宫杂役活计,为奴为婢,仰人鼻息,直至熬到年龄出宫或留任嬷嬷,这已经算结局好的了。
除非,你是那万中无一的幸运儿,入了贵人的眼,翻身当上主子,封妃封嫔,乃至惠及家族,野心再大一点的,生育了龙种,甚而也可去争一争那个至尊之位。
然而,想法虽好,就怕你没这个命!
是,本朝的几代帝王,后宫中确有那么几位出身包衣仍爬到高位的妃嫔,也有笑到最后的,只是,有几个?
屈指可数。
这样的机会渺乎微哉,成功者更是凤毛麟角,况且,伴君如伴虎,须知风险亦同样存在。
宫中倾轧之风盛行,妃嫔互斗,出了事,宫女太监首当其冲,常常会被推出去做替罪羔羊,不仅自己性命难保,还会牵累家人,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未免不太明智!
这个,来保不是不知,只不过,他已别无他法。
雄心未死憾老迈,壮志犹存非少年。
起初,来保也只是将这条路当做退而求其次之选,可是,乾隆三年的一场病,不仅消磨了来保的身体,也消磨了来保的意志。
人生太过无常,谁知,他还有几年可活?
“我已经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若不早早筹谋一番……”说到这句时,来保的脸上显出几分颓色:“只靠我那些没出息的儿孙,喜塔腊氏再次没落是必然的。”
今日这些话,来保能宣之于傅恒,真真是对他推心置腹了,傅恒不知该怎么评价来保的做法,只觉得他的心蓦然揪了一下,有种莫名的难过从心底慢慢扩散开来,让他感觉有些闷,难以呼吸。
他看着来保,脸上的表情和内心一样复杂。
“来公就不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赔了夫人又折兵?”
傅恒这话还是往委婉了说的。
“壮士解腕,檐蛇断尾!”来保闭了闭眼:“真到了那一步,尔晴会知道如何选择。”
为了给尔晴铺路,来保费尽心思,尔晴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相信,即便她不能被贵人喜欢,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种境地。
然而,尔晴这姑娘实在……来保感叹着,她最终也没有完全妥协,而是选择了傅恒,虽说,喜塔腊氏不如富察氏,想借此抬旗还是险了些,好在,最终的结果,是她和来保都如愿以偿。
来保看向傅恒,发现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的奇怪。
“壮士解腕,檐蛇断尾……”
傅恒低声呢喃着来保的话,心里更闷了。
继而,他轻笑了笑:“哈,也是。”
“尔晴自小伶俐,她四岁时,是我亲自给她启的蒙……”来保望着傅恒,他并不介意傅恒的态度,或者可以说,这正是他所期待看到的:“六岁,我便给她请了教习先生,不过,七岁,她便不愿再学了,你可知为何?”
我从何而知?
傅恒如是想,却没如是说,因为他知道来保并不是真的在问他。
“她跟我说:‘玛法,自我入学以来,先生所教皆为《女训》、《女诫》、《女论语》之流,其中,一两本尚可一读,其余大同小异,不过是德容言功等女子教条,读其一便知其二,若然玛法只让人教我这些,尔晴宁愿不再学’,然,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不学这些,要学什么?”
其实,与一些认为‘妇人识字,多致诲淫’以及‘教女子只可使之识字,不可使之知书义’之人相比,来保算是开明了。
只是……
“世人皆道,女子之才,在于相夫教子,治家理财,三从四德,女红、中馈才是女子正教,怪只怪,她托身为女子,而非男子!”
傅恒从来保的言语中读到了可惜之意。
喜塔腊尔晴,这倒确实挺像你会说出的话,你对这方面读物如此不屑一顾,会做出那种事也不奇怪!
不过,从她为福康安启蒙所拟的那些小人书来看,不像只学了些女子诫训闺范之语。
“尔晴是个要强的姑娘,我不让她学,她不服气,偏要学,禄同最疼她,她就央了禄同私下教她……”
作为一家之主的来保,对这一切哪有不知之理?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而已,不成想,倒真让尔晴学出了点名堂来。
还经常缠着舒林要和他比一比,大多时候都是舒林让着她,唯论辩一道她颇擅长,好几次让来保都一时噎住了。
来保不喜反忧,女子读书,是欲其明道理,养德性,如此逞口舌之快,怕是不好,于是,来保特意请了几个嬷嬷教尔晴规矩,好好磨了磨她的性子。
顾及尔晴的名声,后面的来保就没提,又冷不防想到禄同这个早逝的长孙,来保不由唏嘘几声,听得傅恒也有几分嗟叹。
喜塔腊尔晴和她这个异母大哥感情甚好,当初禄同的死讯传回府时,傅恒已经入驻京郊大营,一直到他金川归来,才从喜塔腊尔晴口中得知此事。
乾隆十五年八月,傅恒奏凯班师,从宫里出来回府,他额娘领着几位哥哥嫂嫂亲自到门口迎接。
好劝歹说,他额娘才终于止住眼泪:“尔晴病了,她为了照顾康儿好几天没睡,额娘就没让她出来吹风,免得病情加重……”
他额娘一直自言自语,令傅恒插不上话:“你还没看过你儿子吧,康儿那孩子真是可怜,当初尔晴生他时那般凶险,好不容易生下来养好了点,又被那贱婢所害,现在是三天两头地病一回。”
“幸得皇上垂怜,下了谕旨说你正在为国奋战,万不可让我们这些家眷受了亏待,康儿的病可随时去请宫中御医来诊治,只是苦了尔晴,为了康儿担惊受怕,也没少病。”
“对了,你不在家,尔晴就为孩子取了‘福康安’这名字,福气又安康,寓意很好,我做主允了,你觉得怎么样?”
听了半天车轱辘话,傅恒云里雾里,就弄明白了一件事,喜塔腊尔晴生了个儿子,很得皇上喜欢,却不太康健,总是生病,把喜塔腊尔晴也累病了。
既然,他当初没有拆穿她,认下了这个孩子,如今于情于理,都得做出个阿玛的样来,即便只是表面功夫。
纵使没有老夫人的提醒催促,作为丈夫,作为‘阿玛’,傅恒又怎能不‘迫不及待’去看望关心一番?
他进到房间的时候,喜塔腊尔晴正躺在床上,杜鹃在给她喂药,见他来,就主动放下药碗,和其他婢女一起退下了。
这是不知何时起就养出的规矩,他和她闹翻之后,每每见面,几乎都会吵起来,而他们吵架的内容,都是不好让第三个人知道的事。
人在吵架时,是没有理智可言的,口无遮拦,什么伤人的话都能说出来,俩人间那点微薄的情分就在这一次一次的争吵中消耗殆尽,相看两厌。
而,福康安的身世是他和她都不愿提及的话题,最初那次的争吵后,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三缄其口,对于傅恒来说,无论他表现出怎样的不以为意,都无法忽视这个孩子和做出这种事情的她给他带来耻辱和难堪。
傅恒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也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傅恒如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喜塔腊尔晴是用狠狠往他肩膀上扎了个簪子来‘欢迎’的他:“富察傅恒,你说你怎么不死在金川!”
“喜塔腊尔晴,你这是做什么,真疯了么你?”
他吃痛,推开她,捂着肩往后一退,不敢相信地看着状如疯癫的尔晴,而在那一刻,傅恒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心情关注有没有人看见这一幕。
“我没疯,我从没这么清醒过,富察傅恒,我恨你!是你,是你害了我大哥一家,我的小侄女,你知不知道,她才六岁啊!”
她大哥?喜塔腊禄同死了?
傅恒来不及思考尔晴话里的意思,就被冲上来对他一顿拳打脚踢的她给锤蒙了,他把她反手制于身前:“胡搅蛮缠,你大哥之死与我何干?”
“你放开我!”
喜塔腊尔晴拼命挣扎着,力道之大几乎让傅恒差一点没制住,可她怎么可能挣得开?只能悲慨地发出一声呜咽,扭过头死死地盯着傅恒:“与你无关?若不是你,我大哥就不必非要去那蛮夷之地!若不是你,我就不会连我大哥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她更加激动了:“是你,一定是你,扣住我大哥的信,我才不知道我大哥要去四川的事,我才没能送我大哥一程,最后一程!”
她哽咽出声,再忍不住落下泪来,因为生着病而没什么血色的双唇止不住地轻颤,那双桃花似的眼睛里凝着的森森恨意令傅恒心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就松开了手,她却突然抓着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有泪滴在他手上,傅恒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抽出手。
“看在你大哥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
闻言,她放开他的手,抹去嘴角的血,笑了起来:“忘了告诉你,魏璎珞侍寝了,如今她已是皇上的魏贵人了!”
“你……算了!”
他终是不忍,没把从头到尾她家、她大哥根本未回过她任何信的事说出来。
摸着曾经那处伤口,傅恒恍惚地发出一问:“禄同大哥,当初为何会被派往成都府任职?”
乍然被问及此事的来保,瞬间沉默下来。
“玛法,这富察傅恒简直欺人太甚,我不能让尔晴被他如此欺辱!”
“站住!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禄同看完信,气势汹汹地就往外走:“我去把尔晴接回来!”
“不准去,现在还是孝贤皇后孝期,皇上刚刚处置了那么多对先皇后不敬之人,你若在此时与富察府产生争端,是想害死你妹妹吗?”
虽然这其中也有皇上借题发挥,杀鸡儆猴的缘故,但先皇后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还是有目共睹的,富察氏一族也不是现在的喜塔腊家可以抗衡的。
所以,来保只能对尔晴的处境视而不见。
被自己玛法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禄同一下子气颓了许多:“那,难道要任由尔晴……”
“你若真为尔晴好,就该发愤图强,努力让自己早日加官进爵,站得比他富察傅恒更高,比他富察傅恒更有权势,让别人不敢欺负你妹妹!”
马车上寂静一片,连马车车轮在地上滚动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须臾,来保思绪回转,暗叹一声道:“那时,瞻对、大小金川正乱,雅州知府年老乞退,皇上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我便举荐了禄同……”
地方知府掌管一方事宜,为一府之长,算是份美差,若是江南富庶之地的知府,更是肥缺,但,那样,怎还会缺人?来保也不好‘举贤不避亲’。
四川曾有天府之国的美誉,但因建国之初,战乱频发,此地人口迅速削减,几乎成为不毛之地,后来因为移民政策,才渐渐恢复生息,可川边地区部族林立,土部人民尚武,性情蛮横,盛行抢夺,惯入夹坝,滋扰地方安宁,这些年,发展得并不太好。[2]
不过,雅州府虽说清贫了些,地方又不太平,但皇上已对此地用兵,假以时日必会安定下来,这种地方最磨炼人也最体现才干,只要禄同做出点成绩来,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
“那……禄同大哥又怎么会去了成都呢?”
“皇上可能有自己的考量,最后任命了另一人,而让禄同做了成都知府。”
“成都府倒比雅州府好许多。”
傅恒喃喃地叹了口气。
“是啊,只是,谁能料到,禄同竟就遭逢不幸,去了呢?”
来保黯然神伤,但他活了大半世,见惯生死,不待傅恒出声安慰便已恢复如常:“不提这些伤心事,老朽也不拐弯抹角了,今日相邀,是有个不情之请。”
“来公言重……”傅恒直起腰,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有用得上傅恒之处,只要傅恒能办到,定当竭尽所能!”
“望老朽百年之后,春和你能对我喜塔腊一族看顾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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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私设,选宫女一年一选,一家中男女为一户,一户只需一女参选,打个比方,假如尔晴玛法生了7个儿子,各自成亲后算7户,尔晴入了宫,后面她阿玛生的女儿就都不需要再入宫当宫女,但她叔叔伯伯的若生了女儿还是得需要一个进宫。
不过,尔晴和傅恒成亲后就抬了旗,这个时候,她最大的堂妹刚好十三,所以不用进宫了,所以尔晴这一辈人,喜塔腊家只有她一个进了宫当宫女。
而魏璎珞那种情况是因为她姐姐死了,她家这一户就相当于没有女儿在宫里当宫女,所以魏璎珞可以选择进宫,也可以不进。
[2]有参考百度百科
PS:尔晴这时候是真有点‘疯’,或者用现代医学术语来说,就是有些抑郁症的倾向,她未必猜不到不是傅恒扣住了信,但人性都是趋利避害的,她不愿相信,所以就把一切的错都往傅恒身上推,这样她才会感觉稍微好受一点。
如果这个时候,她能看开,心平气和地和傅恒谈一谈,那些误会很容易就能解开,可惜,她太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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