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天色晦暗不明,窗外雷声阵阵,只偶有几束亮光在密密层层的黑云中隐隐闪现。
看起来又要下雨了。
轰隆!
一道霹雳划破满室寂静。
“喜塔腊氏,朕在跟你说话!”
见尔晴一直低着头,也不回话,不知在想什么重要事的样子,本来并没有多生气的乾隆火冒了上来,拧眉瞪向尔晴。
因她挑起的头,这几天那些个女人打着各种由头来九州清晏求见,轮流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有说自己清白名声被污,要他给其做主的,有说喜塔腊尔晴居心不轨,希望他明察秋毫,早日还大家公正的,各有各的理,让乾隆一个头两个大,不胜其烦。
那时,底下人尚未查出眉目,乾隆只好与她们周旋着,说些好话劝她们安心再等等,好容易才都给哄了回去,歇了半天,到现在仍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现在虽查出来了些许用心不纯之人,但都与疫病传染一事无关,且基本上各宫都沾了点,连长春仙馆也不例外。
法难责众,乾隆有太多顾忌,只能让人找别的理由将那些不知到底是谁安插的钉子,有一个算一个,都一一清除了,给众人一个警告,下不为例。
不管怎样,既然已经查清楚没有众妃在背后做手脚,那就多少也要跟她们交待下,可他若图省事儿就这么把人交出去,尔晴这个‘罪魁祸首’还不得被那些吃了暗亏正愁没处撒气的女人们生撕了?
便只看在傅恒的面子上,他也不得不替她挡一挡,可尔晴却丝毫不知感恩的样子,乾隆岂能不气?
“这事往小了说,是你护主心切,可以理解……”他直接将那些妃嫔在其耳边唠叨的话拿出来吓唬尔晴:“然,往大了讲,也可以说是你意图构陷皇妃,你当如何辩解?”
尔晴一惊,她刚要开口,就被乾隆一吼,冷不丁就打了个颤。
激得她几乎是跳将起来,差点从椅子上滑跪下去,但她到底还是控制住了,心中不由腹诽,这人怎么这么没耐心,至少得给她点时间整理整理思绪,好编……啊呸,是好好思量思量一下该怎么为自己辩解吧?
秉承着能不跪就不跪的原则,尔晴只坐在椅子上深深弯腰一拜:“皇上息怒,奴才只是在想如何才能让各位娘娘消气,不再计较尔晴无礼之处,绝无对皇上有不敬之意啊!”
“听这意思,你还觉得委屈上了?”
尔晴感觉头顶的目光越来越刺背,不禁心下打起鼓来,干巴巴地咳了两声,才回道:“为了七阿哥,娘娘在孕期、生产时都受了许多苦,奴才也是有孩子的人,如何不理解娘娘的忧子之心?”
“皇上亦十分爱惜娘娘,才会爱屋及乌,如此看重永琮,我们富察府又怎能不感怀皇上的圣眷优隆?傅恒远在边疆,也无时无刻不挂念着皇上、娘娘和小阿哥的情况,跟我通了多少回信,就念叨过几回。”
“他出征前,千叮咛万嘱咐,请我替他守护好我们的家和家人,奴才自不敢违背对夫君的承诺,唯有多上几份心。”
她故作可怜:“元生万幸才能绝处逢生,奴才还心有余悸在,此时得知可能有歹人意图不轨,哪还能保持得了理智?还望皇上见怀奴才一个妇道人家眼界小了些,只知顾念自家人安危,而忘了大局,惹得皇上为此不得清净。”
这一番话大道理一堆,听得倒好听,屁点有用的都没有,最后还不是把皮球又踢回到他这里了,乾隆脑筋直跳,深感这后宫里果然没一个简单的,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厉害。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偷偷瞟了今日显得异常沉默的魏璎珞一眼。
魏璎珞并非不想替尔晴说话,只不过,尔晴妙语连珠、应对如流,哪里是需要她插手的样子?
皇后却无法看着尔晴孤立无援。
“皇上,尔晴这次所为是欠缺了些分寸,但她也是为我们永琮着想,况且此事的确蹊跷,不能怪尔晴多心。”
她拉拉乾隆的袖子。
乾隆终究还是熄了火,对尔晴说:“毕竟伤了贵妃、贵嫔们的面子,你要好好向她们赔罪才可。”
“是,尔晴知错,改日定向诸位娘娘致礼道歉。”
这个惩罚可以说算不上惩罚,尔晴完全能够接受。
虽然她并不觉得这样做会有什么用,自己这次害她们损失惨重,她们不在背后画圈圈诅咒她就算大方了,前嫌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能尽释的!
不过,不管怎样,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而且必须要做到位才行。
尔晴站起身行了个礼:“奴才谢皇上不罪之恩。”
只是,在老梁头一事上,尔晴虽也觉得自己当时的做法没有问题,任谁都择不出个错处来,但,总归还是有点不得劲。
民以食为天,没了粮食,对于庄稼人来说,便就是灭顶之灾,古代粮食作物产量本就不高,一遭遇天灾,再多几个尸位素餐的上位者,就更加命途多舛了。
即使在现代,雪灾、水灾、地震之类的灾害也会造成不小的财产损失和人员伤亡,何况这时候!
难道就只能靠老天垂怜又或是撞大运碰到个负责任的父母官吗?
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靠人人会跑,靠自己?
不,农民是仰天吃饭的,再勤劳肯干的人,地里收成不好,什么都是白瞎。
虽说,财富永远都掌握在一小部分人手中这种历史遗毒问题尔晴没能力撼动,但,若只用她曾学的现代知识去提个小小的建议不过是举手之劳,就当是为元生、为尚未出世的福康安、为远在战场的傅恒积德了。
“皇上,奴才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乾隆最烦有人在他面前说这句话,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只容色淡淡道:“说。”
“王符在《潜夫论》中言道,国之所以为国者,以有民也;民之所以为民者,以有谷也,谷之所以丰殖者,以有人功也,功之所以能建者,以日力也。治国之日舒以长,故其民闲暇而力有余;乱国之日促以短,故其民困务而力不足。”
尔晴小心翼翼地把握着话里的分寸,毕竟当着一个自视甚高的封建统治者说他治理能力不行,那不就是嫌自己活太长了?
所以,只能从侧面入手:“大清建国以来,历代帝王皆励精图治,方有如今国家的繁荣昌盛、物阜民丰,皇上您也呕心沥血,每日都……”
“好了好了,不必拍马屁,有事说事。”
乾隆皱着眉,不禁疑心,这一个小小年纪的妇道人家,哪里学来的一口官腔?
尔晴只觉心哽,忍了又忍:“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节信先生说谷之所以丰殖,是有人功,固然也,奴才却言,还少三功。”
“哪三功啊?”
类似的言论乾隆不是没听大臣们说过,然而他们向来只会提出问题,而从无解决问题之法,因此乾隆一直很烦看到这样的长篇大论,只是,这番话出自一个小女子之口,令他略提起一丝兴味,却,过耳就忘罢了。
“一曰天之功,二曰地之功,三曰,种之功。”
“何解?”
“解之为风调雨顺,则五谷丰;土膏微润,则六畜旺……”
尔晴停了下来。
乾隆疑惑:“何以遗一不解?”
“然,天有不测风云,地无分而不尽……”
国家的土地资源是有限的,又被官绅地主们瓜分走大部分,留给底层老百姓的就那么一亩三分地,本来进行土地改革是最根本的方法,但在封建王朝,就不用想了。
雍正皇帝推行的摊丁入亩政策已经从虎口夺来一部分食,要再想进一步,怕是会引起皇权不稳,尔晴知道,乾隆绝不可能会同意拿整个国家的命运冒险。
她这些思绪在脑海翻滚了不过片刻,便自行打消,继续道:“是以种好,则同地不同产,亩产高自然民食愈充,备荒无患。”
除此之外,还有两法,一是垦荒,二是开疆,前者一直都在推施,后者傅恒如今正在做。
然而,还是不够。
稍微了解一下清代的历史便可知道,自明朝时一些高产量农作物,如土豆、甘薯、玉米的传入,对促进人口增长起到了一定作用。
甚而有部分人称康乾盛世为番薯盛世,其实,不然,早期,这些东西的种植面积根本非常之少,只占全国总种植面积的百分之五都不到。
直到后来,人口压力已经相当严重,尔晴面前这位乾隆皇帝得知了土豆、玉米、甘薯的好,才下令要广为栽种,以缓解人口与土地增长速度不相适应、粮食不足的问题。
现在,它们还只在些天高皇帝远的地区有种植,不为人所悉。
这些都是尔晴在现代一些学者的论文上看到的,当然,她不可能对乾隆如实告知。
只能半真半假地编:“尔晴不才,总喜欢翻看些杂书,曾在一些书中看到许多非常新奇的事物,令奴才非常感兴趣,如明代《巩县志》一书中,曾提到过一种名为‘玉麦’的植物,《平凉府志》上亦有种叫‘番麦’的东西,还有哪本来着?对,是《大理府志》中的‘紫蓣’等等……”
她作出回忆状:“无独有偶,奴才曾托在广东任职的五哥寄来一些话本小说,其中亦有记载,说是那边有种吃食叫马铃薯,因其长得像马脖子上挂的铃铛而得名,奴才不知它们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但书上说这些作物产量都极其之高,亩产能有……”
尔晴顿了顿,不知往多大了说,毕竟她也不敢保证在水利条件、耕种技术、肥料、种苗等各种因素的影响下,这时候的土豆、玉米、甘薯是否还会有现代的那么高。
“能有多少?”
乾隆本未有多在意,听到尔晴说到这里,方才真正听进了心,他叉着腿坐着,身体前倾,激动地咽了口唾沫。
“说是能有千斤。”
尔晴最终还是决定尽量往低了说。
“多少?”
乾隆长吸一口气:“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奴才不敢胡言。”
尔晴赶忙保证。
她的话确实绝大部分都是真的,只不过那些书其实是尔晴跟傅恒提起这几种作物后,他特意令人去搜罗的。
“你还有要说的?”
乾隆这时已不再小看尔晴,甚至略带了丝期待地问。
“奴才听闻如今在京中有市无价的御稻米是圣祖仁皇帝无意中在丰泽园的稻田里发现后,令人多次试植、培育出的优良品种,御稻米穗多粒长且生长周期短,圣祖皇帝将其在全国推广,由此打破了糯粳连作的传统,实现了同种粳稻双季连作,大大提高了水稻的产量,百姓无不赞为圣举。”
尔晴一鼓作气。
“奴才亦曾听闻花匠们培育新型花种时也会用类似的方法,将耐寒的花种与其他耐干或耐涝的优良花种进行杂交,以期获得更好的品种,我朝历来有亲耕礼,丰泽园、一亩园、圆明园周边亦有大量耕地良田,若是效仿仁皇帝,许会再次出现奇迹呢?”
的确需要奇迹,毕竟,在现代每种优良稻苗无不都是耗尽了农业学家们毕生的心血和时间研究出的,即使如今定然达不到那个程度,便每亩只增加一升、一斗,若乘以全国稻田面积,也是天文数字。
尔晴并没有穿越小说主角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志向,其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将这些在后来本就会被实行的措施提前提出。
后续只能看乾隆会不会现在就采纳这个建议以及老天会不会眷顾这个国家的人民了。
尔晴惴惴不安地等着乾隆的回复,却久久没有反应,只感到头顶的目光逼视而来,好似要让她无所遁形。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尔晴不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总不可能这样就算她意图干政了吧?还有,她虽提到了多本明代著书,但都是些县志罢了,也不可能就以此说她想要反清复明吧?
乾隆的不露声色比刚刚的发怒更让人心生惧意。
傅恒啊,我的夫君,我总算也体会到你一直以来伴君如伴虎之感了。
尔晴两股战战,几欲从椅子里站起来拜退了。
“皇上,傅夫人提出了个利国利民的好举措,是不是当赏啊?”
魏璎珞看出尔晴的窘况,出声打破了乾隆对其的审视。
“看来,你们喜塔腊家的确实都在这方面有些才能。”
乾隆收敛气势,小小开了个玩笑。
话落,他站起身:“好了,朕还有事,便先走了。”
李玉带着两名侍监跟在后面,一同走出大殿。
立即有八个身披蓑衣的小太监抬着宝蓝色双层穹顶的舆辇走到抱厦前,单膝跪地压下轿,李玉掀开轿帘,乾隆坐进去,被小太监们抬着走进雨中。
尔晴看着轿子离去的方向沉思不语。
“怕了?刚刚怎么能大张其词,侃侃而谈呢?”
“谁怕了?”
尔晴收回目光,不满地用余光瞟了一眼魏璎珞,走向皇后,准备告退。
魏璎珞轻轻一笑,随即敛住,却问道:“所以,你是对皇上查出来的结果还有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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