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沉。
秦国的街道上依旧没有什么人。
方才王上只说“王后一起去看看”,随即转身熟练地找到了我寝殿内收着的常服乔装打扮。等到我再问便是:
“别问,跟孤走就是。”
还是秘密出宫。
看来今天有情况。
难道是要带我去审问打人案的凶手?
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之情,我跟着王上到了城内一处僻静的宅子。
“主上。”进去后门边一道声音传来。
我定睛瞧去,才发现是一个高瘦的男子在门边躬身迎接我们。他将视线一转,看到王上旁边还有一个人。
一时间我从他脸上看出了愕然,但又很快平复镇定下来:“这位是?”
我只看向王上,随即意识到方才此人称呼王上为“主上”,或许王上没有告知其真实身份?
而我们夫妻俩今天都是着月白色的衣裳,并无任何身份信息,突见主上身边站了位女子,自然免不了一番惊异了。
王上牵住了我的手:“夫人,自己人。”
这一表态对方立刻懂了,又恭敬地低下头对我行礼:“主上,夫人,这边请。”
夫人,能被王上称夫人的还能是谁。
此刻我开心得很纯粹。
想当初王上说“差不离都是自己人”,我就一直期盼着有朝一日我也能被他亲口承认是“自己人”!
此刻他不是王上,而我也不是芈淑庭、不再是楚国公主。
其实我很幸运自己身为一个现代人,拥有跳脱历史之外的视角,能够完完全全地理解他。
但同时落于现实,借用芈淑庭这一身份带来的代价也就是,我反而不能以本来的身份和他相爱。
当初选择告诉他真相的时候,我有过担心,怕他会不会因此而难过于,
这个时代不会有人真心懂他。
下属在前面引路,将我们径直带到后院的房门前。
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屋子,但是现下只用了几支蜡烛简单地勾勒出房间四壁的轮廓,因此我这粗略一瞥看不到任何屋内的装潢。
而只有主位之处被人精心地摆设了一张宽大的桌案,烛火明亮,笔墨整齐。
跟随着王上入席后,他立马便从袖中取出一叠密文。
我的嘴角抽了抽。
人家工作狂二十四小时敬业的,哪有功夫难过我想的这些。
“主上。”
“带上来罢。”王上提笔的同时头也不抬地轻启薄唇。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又有两个人押着一个被牢牢束缚住手脚的套住头部的人进来。
“跪下!”
两个人只稍微使劲,那人便应声而跪。其中一人又将他的头套摘去,随后两人便退身于半步之后。
王上却不再开口,只是专心致志地阅读手中的文件,时不时在上面做出标记。
唯有灯油缓慢滴落的声音。
长久沉寂之下,跪着的那位一身反骨的反而是熬不住了,一闭眼再一睁,利落地抬起头来:
“我怎么……”
然而他一抬头,就看到主位威严男子的身旁竟还坐着位身形窈窕、一看就是女子的,此刻还挺直胸膛,丝毫不胆怯地注视于。便是一愣,连质问的气势都断了半截。
我有些无语。
有必要这么惊讶吗,我就是陪着王上出来散心而已。
王上将眼前之事俱收入眼底,轻笑一声。
下头重振旗鼓,再次“桀骜不驯”地抬头:“我怎么了?”
“很难回答?”
“哼。”王上不屑地轻斥一声,眼里沾染着烛火之色,此刻方才抬眼而视堂下之。再一开口竟犹带了几分笑意:
“吾认为待阁下已算是仁至义尽。可曾动用私刑?阁下大可看看自己全身上下何曾磕着碰着?”
趁着这个间隙,我赶忙用余光去瞥王上手里那张做了大段回复的写了些什么。
大致意思是说,现在咸阳客卿大多为六国之人,鲜有本地人,且宗室诸子跃跃欲试却闲居在家已是多年。
这话怎么听起来很眼熟?
我看看,这个上书的人的名字……
原来是秦国宗族中人。
记得他算起来是王上的堂叔,好像还有两个儿子,大的一直生着病的也快及冠了,叫……
就在这时,王上手腕一抬直接将东西送到了我眼前。
糟糕,被发现了!
“看吧。”他低声道。
接过他的好意,我心有余悸,再也没有心思去关心宗室不宗室的了。
刚刚他不是还在审讯吗,怎么发现了我偷看……又看折子又审犯人又看老婆,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心三用吗?!
恐怖如斯啊。
然而此刻的我远远想象不到将来在东巡时期的一心三用是一个怎样更加强悍的版本。
也完全意想不到,就在方才因为一念之岔险些错过的人是谁。
“苏完,这个名字不陌生吧。”王上不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
“如何?做了什么,还需要吾继续梳理吗?”
回了马车他立刻将所有的灯熄灭,于是我并不多问,跟上前给他按摩眼睛。
“孤从不与人玩笑。”王上单手撑在案上,缓缓开口。
“国家富庶了,就会有野猫在垃圾堆处分食。但哪怕是穷乡僻壤也会有硕鼠抢夺欺压,这自然不行。”我有感而发,手下的力度放轻了些。
“且前者汰奢,久之举国上下难觉忧患。”王上回复。
其实现如今的大秦一派至少是在面上繁盛的景象,属他吕不韦居功甚伟。
可他在许多事情上主张斡旋而非速战速决。求稳而从不求变,长此以往,就多生中饱私囊,懒政怠政之流。
“有此于前阻挡,我大秦有志之士根本无法施展抱负。”
因此接下来……
就是正式收拾吕氏了。
“王上,奴才有一法子。”赵高忽然兴致勃勃地开口。
王上睁眼:“讲。”
我也在王上的示意下收回动作,边揉着手腕边听。
听完我沉默了。
这不是个馊主意吗?
太史公不会因为讨厌谁而把谁写臭,可我是和他们朝夕相处。我自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做不到毫无感情。
赵高的意思是,横竖要收拾吕不韦了,那罪名多一桩少一桩都没有区别。干脆直接污蔑吕不韦当年监造的兵器和钱币缺斤少两,以此来推出吕氏私铸兵器的结论。
这个伪造发生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将来吕氏后人或是门客完全有几率会通过真正的物证翻案。
不同政权之间的斗法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尤其吕不韦苦心经营数年,百般斡旋带来的时间负担大秦承受不起。
同时这种柔和手段之下也营造了他最大的优势、也是大秦最大的隐患——人心。
如赵高所想,捂了旁人的嘴还拥有绝对能力让人不敢开口,若真这么简单便好了。
只可惜这从来都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因此大秦即使崇尚强硬却也不会滥用强硬手段。
就像我并不认为给吕不韦定了罪就能够扳倒他。
他在秦国经营了这么多年,同六国中人多有交好,势力盘根错节。
明明当时蕲年宫之变时得到消息的吕不韦在混乱中除掉了几个不愿意为伍的官员,明明留下的箭头和伤口与嫪毐一党使用的不一样,但还是形成不了完整的证据链。
并且……
王上原本抱胸靠在马车靠背上认真听着,然而此刻轻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必如此。”
我在旁边也跟着摇摇头,但是语气比王上委婉不少:“赵高,王上是已有打算了。启程回宫吧。”
夜色实深。
王上沉默良久,在寝殿安寝之时宽了外袍,转头对我道:“王后,孤意识到,大秦众多子民,尽管秦律已经涉及方方面面遍及天下,可鲜少有真正信服秦律者。”
“孤这一轮,或许要落下风了。”
“仲父拥有的最为深远的力量便是人心,而孤,”他举起和我十指紧扣的手,“约莫获得的真心并不多。”
王上略显黯淡地低下头去:“可是这一仗,孤必须要以仲父最为自恃最为精通的人心来应对。”
唯有心中有秦律,才是真正拥有秦律。
王上精通秦律,崇尚法家。而能够当下法制的不足,以弱项布局权术,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运用法家之道呢?
在人们心中真正住下律法前,唯有以人心相交。
有时候对付洪流的并非只有业火和铺天盖地的石土,也可以是更加猛烈的激流或者风霜——
以风霜凌冽冻结这股势头正猛的漱流。
同样的,消灭火焰的也可以是一股更加剧烈之火。
“会很艰难,可为了大秦孤总要试一试。”
帝王路必有流血牺牲,不可避免要脚踏鲜血而上。
鲜血是敌人的,也可能是自己的。
这条路,本身周围就是荆棘丛生,危险埋伏重重。
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要成为其中阻拦。
“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此话赠予王上。”
这也是对自己穿越前的所在的那个时代说的。
“我遇到王上之前,那个时代遇上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但是我始终坚定而热烈地相信,”
“之所以开年都是苦难,更是说明时代不凡,将有成就辉煌未来。”
“以此共勉,奉陪到底。”
炉火燃烧得剧烈,但此刻还是属于他的胸膛更加温暖。
翌日,王上先发制人抛出论点,然而吕不韦请出齐人茅焦占据人情当堂与法家之道辩论。
最终王上一方落败,吕不韦方大获全胜。
汀兰将此满怀忧虑地转告于我。
转头看去,床前火势猛烈的炉中火此刻已经燃烧殆尽。
炉膛里残存的银白炭灰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场激烈缠斗。
火焰在昨夜肆无忌惮地缠咬充裕的炭火,在其完好的皮肤之上烙印下一块块触目反差的伤痕。
于是今晨,这嚣张的肆虐终于耗尽了一切可用以挥霍狂欢的力气。
也将自己赶至穷途末路。
脑中响起昨夜王上在我身后说过的话:
“火总是以其最为猛烈凶狠的面目在外,爪牙撕张扬厉,一旦燃烧起来不灼烧干净连同自身在内的事物觉不罢休。”
“而水是蓄积勃发,因此孤更为欣赏。水属由内而外兼容并包,会以其自身将所有可以跋涉之处充沛,于无声无息之间占据一切。”
“王后,奴给您揉揉肩吧。”
“不必,我也睡够了,是时候梳妆了。”我用手将凌乱的发丝理顺至一边肩头,一把拿过佳期手中银盘,将其中清水洒向面前火炉。
我起身下榻,披上外袍后淡淡回头。
原本苟延残喘的火星在遇到水后消逝尽了余留的温度,彻底归于沉寂。
“孤会将前路的艰难险阻一一铲尽,目光所及之处,荆生遍野。”
“然荆棘之上,即所向往。”
(未完待续)
(有一个事情昨天忘记说了,我这学期不是在搞毕业论文嘛,之前那个选题导师说太历史了体量太庞大了要我重新想一个。结果ddl前那天晚上我突然灵光一闪然后就把这个临时想到的一起交上去了,结果三个选题里面老师就选了临时想到的政哥这个😂
所以是的,我毕业论文要研究政哥了!大家如果有什么与此相关想说的从今天开始都可以评论哈哈哈哈哈哈我会认真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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