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提子·中

还未等来轿辇，却看得此时外头的雨反是越下越大了。

  我微微思量，对着门外的汀兰唤道：“汀兰，去打听打听王上下朝了吗？不必了，我亲自去看看罢，轿辇就不要了。佳期，去备伞。”

  领了佳期往平日王上的必经之路走去，方要到目的地时，正巧看见长廊间不远处走来的，不是赵高又是谁？

  瞧赵高并未随侍王上，我便刻意放慢了脚步。赵高看到这一边的我和佳期二人，忙趋行而来。

  “给王后请安。”

  “赵先生如此行色匆匆，是王上嘱咐了何事？王上此刻在何处？”

  “王后明鉴，是王上遣奴才来请王后。王上马上下朝，往朝乾殿去。”

  我点头微笑：“那劳烦赵先生了，我去后面等王上。”

  接过佳期递来的伞，我扔下赵高和佳期就顺着长廊继续往前走去。

  他出来的时候，我正靠在身后的柱子上。见王上一身庄重玄色朝服，修长身姿傲然凌立，不由得扬眉轻笑：“王上。”

  王上不顾朝服笨重，抛下侍从过来携了我的手，却不是朝着朝乾殿方向去：“陪你去用早膳。”

  他又道：“王后见到赵高了吗？”

  我只管笑意盈然，悠闲地指了指二十步开外：“在来的路上遇到的，我命他们不许靠近。以前都是晨起为王上穿朝服，今日等王上下朝可还是第一次。”

  才不让人打扰呢。

  王上将我的手圈住，覆盖在朝服袖中：“孤未想过，有朝一日也会有人接孤下朝。”

  我听到后鼻尖微微酸涩。

  这话他好似在新婚次日说过，只是当时并未说完。

  我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听他极为自然地说出这话。

  好像不愿以这样的语气煽情，王上自己转移了话题：“孤今日之所以命赵高提前寻王后，是因为有一桩好消息想要迫不及待地同王后分享。”

  耶？

  我主动抓住他的手臂，眼神闪亮。

  有什么要和老婆我说的呀？

  “只是孤在朝上太过投入，想起吩咐赵高的时机果然迟了。”

  王上甚至眼角微扬，打趣道：“早知王后主动来接孤，就应该请王后再早一些直接进殿内听。”

  可使不得。

  我停下来想要挣脱他的手而不能，就只能以这样一个滑稽的动作朝他微微屈膝：“王上爱惜我我是很感激的，哪怕只是这样的玩笑话，我可不愿有人非议王上。”

  奈何我不得，王上抽出另一边的手在我鼻尖一点：“想不到王后竟也装腔作势。”

  “这话可是真的，谁要是欺负阿政，我便拿着阿政赠予我的匕首刺上几下。”

  王上含笑：“小昭威武。”

  “好啦，我可不打岔了。王上快说，是何等好消息？”

  说起工作，某人就立刻换了严肃认真的神情：“李斯其人，王后是否有印象？”

  我点头。

  斯相，历史上的老熟人了。

  “今日在朝堂上，李斯上奏，‘自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

  “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

  李斯正是因为上书此事，从而受到王上重用。

  不过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将李斯以王党一派的身份向世人亮相的机会。

  大秦吞并其余六国的意图，早在武安君那个时候众人便已经心知肚明了。所以李斯把此事摆到明面上说，算不得什么机密要事，反而相当于帮王上将内心意图亮明给天下人，同时又给了自己一个表现的机会。

  但是李斯此举最为巧妙的是，使得征伐的格局提升了不止一个段位。

  以往天下人可能只知强秦攻坚，意在土地金钱。然李斯直接点明到“成就帝业”“天下一统”此等利在千秋万世之心志。

  陛下的功绩册上，李斯该占不少的篇幅。

  想明白其中缘由，我便知道他还有话未说完，眨眨眼，将长廊外的风雨如晦视若无睹：“然后呢？王上将李斯擢为长史肯定不止这些呀。”

  王上的眼中分明出现了一瞬的愕然，旋即轻笑：“看来王后记性好，这样的事情都能提到。”

  哪能呀。我字学得慢了些，那既然已经偏科了，还是得允许我历史稍微强一点吧？

  这给出了材料倒推的分析题还是比学篆文要容易些的。

  不过倒也有可能我记对了知识点但是引用串了问题，可能故事还没发展到李斯献策这一步。

  属实是我等待阅卷老师判卷的过程中过分焦虑了。

  “半年前，孤密见李斯，他向孤分析天下局势，认定此乃大秦兼并天下的最好时机。因此孤今日借此机会，向世人宣布提拔李斯为长史。”

  “李斯应还说了离间六国君臣之计？是怎样的呢？”知道自己没有说错，我笑意盈盈。

  这才是王上提拔李斯的真正缘由。

  王上注视着我，假装叹气：“王后所言不假。”

  “李斯提议，以大量金玉钱财贿赂六国之人。凡为人臣者，必有所求而难得，而世人所求多为物欲权势。”

  “故先以钱财笼络疏通，而后与秦谋之者自然可在权势一事上心想事成。”

  斯相能在这纷纭的末世间青史留名，是真有过人智慧的。

  王上的远见超出这个时代众人太多，若是给他们将一些统一天下振兴中华的大道理，别人不一定信，也不一定认可。

  人心是否一致的确难测，反而直白地将金钱利益拿出来更加“坦荡”。

  只有利益才能永恒牵动人心。

  我抬头看向王上，眼神清澈：“天下爱金银者居多，这话在理。那王上有没有问过长史，他想要的若非钱财，又是什么呢？”

  王上并不避讳：“孤很清楚，李斯不爱钱，所求乃是建功立业，望得君主认可，不过一个‘名’字。”

  能看出来，李斯倒是不在乎金银珠宝。

  但是秦国、六国的利益集团并非视金钱为粪土。最后反是真的变成了《谏逐客书》和《阿房宫赋》写的那样富丽堂皇。

  也可以说是奢靡浪费。

  其实我还是挺喜欢看他们的故事的。

  世人不理解他，可如果硬说谁堪堪知他，李斯当得。

  千古一帝和千古名相。

  而且君臣都是一个毛病——识人不清。

  自古王朝覆灭皆源于内忧外患，之于内患，莫过于外戚、氏族、将相和宦官分权。中央集权，当权力被分去之时，也就到了风雨飘摇的危急存亡之际。

  王上为天下劳累一生，东出六国数十年间善用人才，可在用人方面仍有疏忽。赵高矫诏夺权，陷害忠良，致使大秦人心散落，为天下人诛伐。

  秦国历代明君，可李斯最后选择的是胡亥。他种种皆为名，为求礼遇，最后胡亥偏就赐他污名，落得个被腰斩于市的归宿。

  以上种种暂且按下不表，我轻声道：“是个奇人，王上什么时候让我也见见李斯这个人吧。”

  他自抓紧了我的手：“以后当有机会。”

  世人百般所求皆为利。

  这句话在我耳边反复萦绕着。

  而我啊，求的并不是这些。

  只是身边的他罢了。

  不愿等遥遥跟着的赵高佳期众人，我们携手从庭阶而下。

  细雨迎面而来，顺着屋檐泄落成天幕。我踮起脚为他撑伞。

  我可舍不得王上多淋一点儿雨。

  可能世人觉得列国公子流亡在外，成为质子并不少见，甚至于他自己的父亲就是。但是陛下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平稳顺遂过。

  始终抵着风雨前行。

  那就在这些之外，让我帮他分担片刻风雨吧。

  却是我整个人都笼罩在他如夜幕般华丽庄重的朝服之下。

  是王上紧紧揽住我的手臂，将另一只手抬起来挡在眼前。

  阿政以衣袖为我遮住凌乱的雨丝，同时将接过我手中的伞。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靠在他的怀中，我抬眼坚定望向他。

  无需言语，只消一个眼神，他便读懂了我的意思。

  我不放，他便以掌心包裹住我的手，和我一起使力把伞稳稳地撑了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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