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姜妘妹妹近日如何?”
姜妘是吕夫人所出,将将及笄,我不过只在先前见过一面,但此刻要装出亲切的样子。
“上次姜妘妹妹进宫,我便对妹妹一见如故,有空一定要让妹妹多来我宫里玩。”
这话平时说出来可信度一点也不高,但姜妘和其母性格出奇地一致,吕夫人对这般的讨好无比受用,眉眼一下就鲜亮了起来。
“自然可以了。”
呵呵。
我心下冷笑,接着添了一把火:“夫人不要见外,我是把妘妹妹当成我自己妹妹看待的,做姐姐的自然还要关心一下妹妹的婚事。有了……什么安排吗?”
那边完全没料到我会提出这个冒昧的问题,打了个马虎眼:“我和相邦舍不得妘儿,她自己也没有意愿,想着再多留她两年。”
不对吧?
我怎么记得听汀兰说,相邦家的嫡女对蒙家老二一见钟情,死活要嫁给蒙毅,而吕不韦夫妻俩当然不可能答应,已经为这件事情争执多次了。
以为别人猜不到你们二人的心思,维持权力最好的方式是不断地和掌权者建立更加不可分割的联系。想让她嫁给王上?
不可能。
我就静静地看着你骗我。
故作恍然大悟的招手,我侧过头捧着脸用对面能听到的声音对佳期吩咐:“你去把窗前那个妆奁拿来,我取一样东西。”
漆木制成的妆匣分为三层,手拂过最上面一层的印绘的云纹凤羽,我打开盒子亮出沉甸甸的积蓄,取出一对光华照耀的金簪来。
上面镶嵌着满满的名贵玉石,我下意识感到肉疼。但很快理智战胜一切,想到它们会牺牲得很值当,我毫无留恋地用指尖挑起花树下垂着的一长串珍珠,珠玉相击清脆如同泠泠雨声。
“这对簪子还是我从楚国带来的压箱底的陪嫁,送给姜妘妹妹。妹妹到时出嫁我还要置办一份大嫁妆。”
“夫人看来秦王后这是何意?”
“你是没瞧见楚国公主那个嫁妆匣子,里面很多好东西我都没有呢。她说来也是真的大方,带来的嫁妆说给妘儿就给了,明显是在楚国颇受宠爱未经世事。”
吕夫人说到激动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她那里还有很多珍宝,到时候可要多讹一些给妘儿。
只是再怎么强调这位楚人王后的“人傻钱多”,吕夫人都没有提起预定“送”姜妘嫁妆一事。
楚昭料得不错,商人重利,吕夫人更是个中翘楚,人生一大消遣便是显摆自己的各式金银珠宝,各样奇异珍玩。虽然在她看来女儿姜妘是迟早要运作一番进宫成为王后的,但送到自己手上的财富在心中的地位还是大有不同。她在吕不韦的计划之外也打着自己的算盘。
吕不韦只是默默放下玉箸。
“如此说来,这位楚国公主同楚国的关系确为紧密。”
“肯定呢,夫君你想,”吕夫人得意地捋一通耳边晃荡的流苏,“她偷偷摸摸的在这个时候出面,肯定是楚国要她拉拢咱们。”
楚国吗?
吕不韦不出声。
只见吕夫人想起什么,一颗珠子冰凉地贴在面上。她的呼吸微微凝滞片刻,露出严肃的神情,将秦宫内打听到的见闻一一道出。
“无论何处皆有人议论长信侯之事?”
“是,秦王可能生气了。”
“何止可能?好在夫人进宫赴宴知晓了此事。”吕不韦的眼神渐渐沉下去,陷入思索。
“依我看,这嫪毐也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他又算什么?以夫君您过去的交情和今时的地位,您才有资格让秦王称呼您为父亲。现在出了长信侯那件事,秦王那边亲近楚系,视长信侯为毒瘤,欲除之而后快。我们可得要早做打算。”
经过整夜权衡,吕不韦第二日一早以送新铸的铜镜为由入秦王宫,此刻正将手揣在袖中给王上行礼,而我继续跪坐在后殿的棋局前听着动静。
王上端坐其上,手中捧卷看得入神,听到声音才停下动作。
“哦?是铜镜啊。”王上容色淡淡,察不出一丝对话内容里展现的好奇,招手,让赵高把铜镜呈上来。
他凝视铜镜不发一语,就等待吕不韦先着一棋。
“这面铜镜鉴物可谓是极其清楚。”
在后世博物馆中的秦时文物中,有一柄出土楚地的青铜戈,铭文显示此物由面前这位相邦吕不韦于秦王政四年监造。吕不韦借送铜镜这么一个由头进宫也不算离谱。
只是。
听了来者的解说,王上突然发出一声轻笑,像是江上飘渺的晨雾流动,不过须臾片刻,那笑意里便找不到丁点轻蔑。
“铜镜可鉴物,亦可鉴人。只是人心难测,铜镜鉴人有时不必如此清楚,你说是吧,相邦?”
吕不韦感觉这位秦王还像是先前见到时,仿佛还是无比敬重他的公子政。然而下一秒再看去,唇边那抹带着调侃的笑意犹在,眼神却已无比冰冷。
陡然一惊。
他在朝中经营权术多年,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秦王这般冷厉的神情,尤其是在这位他看着长大、素来以仲父尊称他的年轻秦王身上见到更是惊骇。
那是秦王血脉中代代相传的君王风范。
如山岭巍然,
雷霆之势,不怒自威。
如今这样的情绪是因他而起。此刻吕不韦完全可以确定,秦王政知道了过去桩桩件件的事情,嫪毐罪该万死,而他吕不韦更是始作俑者。
他要杀他。
“王上明察,有道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旁人所说……”
“不必多言罢,有没有问题相邦自己清楚。”王上冷冷开口打断,眼神沉下来。
为时晚矣。
吕不韦心中一凉。
从何时起秦王政已经不再尊称他为仲父了。
抬头对上那对似淬火利剑的眸子,吕不韦这才深刻意识到,自己先前一直小瞧了这位少年君王,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他一直以谦卑低调的姿态积蓄实力,蛰伏中用那双锐利的眼观察局势,只待羽翼丰满之时一举出击击溃敌人。
局已收网,无需再隐忍。
君王的长剑已经初显锋芒。
这位少年君主幽幽开口:“莫非相邦能命人作出《吕氏春秋》,却未曾听过楚国悼王时的吴起?”
“孤去岁与王后完婚,然冠礼之期延误甚久,那便按原本安排行冠礼,此事相邦意下又如何?”
吕不韦怎么可能不知道吴起,那人最后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他是无比清楚。而秦王又提起《吕氏春秋》,提起了楚国,提起了那位楚国出身的王后。
果然是楚王后在其中牵线搭桥。人家根本不是拉拢,而是要除掉他。这位秦王是不会容忍第二位宣太后出现的,楚国难不成真认为一切志在必得?但是而今局势不由他做主了,和楚国一派的博弈已经持续了这么多年……
不可以,他需要保住吕氏满门的荣耀。
吕不韦迅速做出了决定,低头避开君王的凝视:“按礼法君王冠礼前不亲政,也不佩王剑,故一些政事老臣此前代您决议。王上已然成年,请王上行冠礼然后亲政。”
那双裹挟着凉寒的眸子蓦然松开了,王上露出一个微笑,未曾变化话语中的疏离:“相邦所言甚是,那孤便下月行冠礼吧。”
短短两日形势瞬息万变。
秦王即将加冠的消息传到嫪毐耳中时,雍城轰轰烈烈下了场大雨。
下属陈丙跪在面前,不敢直视眼前场景:“主子,秦王查到了您的别苑,那些东西大概全部被发现了。”
两人动作皆是一顿。丝毫不顾忌赵太后,嫪毐掀开床帘。
“赵政,赵政究竟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咸阳那边下令彻查您与太后之事,牵连出了相邦,秦王大怒宣布将要亲政,下旨于下月雍城行冠礼。”
惊雷乍响,嫪毐的眼里像毒蛇一样淬出杀意,但在其中还能看到无尽的恐惧与慌乱,他几乎是咬着牙恶狠狠道:“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既然如此……”
拂手,一柄白玉摆件径直落地四分五裂。
吾要让其…生不如死!
陈丙被这声音惊到,下意识抬头观察嫪毐的神色,却见到一只芊芊细手从帘后柔柔探出,抚摸上嫪毐胸口裸露在外的肌肤。
嫪毐毫不在意外人在场,回握住手摩挲一番:“陈丙你先出去。”
“你别气了,是我那个儿子不知好歹。”室内香烟阵阵,赵太后拥着嫪毐宿在床榻之上,乌发散落,肌肤白里透红。
望着身边美丽的爱人,赵太后只觉得春风沉醉。她素来嗜好欢愉,故而无比贪恋这眼前的温存:“而且吕不韦死了便死了,那都是不再要紧的人,眼前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眼珠一转,绽放出一个笑容:“夫人也不必难过,气大伤身,我们还有自己的儿子。”
伸出指尖轻声诱哄着:“只有我,才是最爱夫人的。”
赵太后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似一潭水一般黏在他身上:“不那么听话的人,那便换一个就是了,你说好不好。”
“当然好呀,夫人说的我都喜欢。”
雨剧烈地落下,将台阶上积年的尘土一洗而尽。
“据说因不知告密者为谁,长信侯疑者众。”
“知道了,通知蒙恬务必按照计划行事。”王上吩咐完让赵高先行退下。
凡心中有鬼之人,都因为嫪毐一事惴惴不安,尤其这样一来,嫪毐的门客反而成为了最难捱的。
只我们知道,那位所谓的“告密者”是王上自己的人,那日朝乾殿内血溅当场的是嫪毐安插在王上身边的心腹。
攥着的那枚棋子蓦然松开,我看向他:“该你啦王上。”
王上轻捻黑子,抬眼问我:“王后落子无悔?”
装作听不懂双关之意,我真心实意回答:“自然无悔,输给王上怎样都不为过。”
听完此言,王上落子一笑:“那王后便输了,按照约定要许给孤一样东西。”
“王上!为何王上赢了?”
“这棋局也需要讲究循序渐进之章法,切不可急功近利。正如一只雄鹰,羽翮未成,不可以高飞,而今……”
此刻他与其是在告诉我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窗外一只鹤蓦然升空,卷起淡云闲散。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悠远。
(未完待续)
(只能说,我高估了过年边头的自由时间。接下来发的是给大家安排的一个小小的番外,比较偏轻松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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