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漾·下

发髻上的珍珠轻轻晃动，我闭上了眼睛。

能不能对他坦白呢，又能够坦白多少呢？

说实话，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段历史会不会因为我的坦诚布公而发生改变，不知道我说出秘密之后还能不能留在这里。

若是可以回去，回到那个我原本生活的时代去自然很好。

可王上呢？

我会如此之快就抛弃他，使得他继续成为孤家寡人吗？

王上在耐心等我主动开口。

思虑再三，我决定说出部分事实。

鼓起勇气看向他：

“王上，我的确不是楚国公主。”

天长月影，落于眼睫，似若候鸟展开羽翼，跋涉遥远的人间沙洲。

“但我也绝非细作。我的到来不会对秦国构成任何威胁……”

反倒是王上比我更如释重负。

虚搭在我腰间的手放开了，他突然用力地拥住我。

我听到王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的呼吸重重地喷灼在我的发顶：“足够了。”

“王后，孤只要知道这些。”

但是贪恋他怀中的温暖，我还是先行挣脱开来：“王上有权知道实情。”

“好。”仿佛开始那一瞬的轻颤只是犹自幻觉，他的声音依旧是经风历雨仍从容、赛雪欺霜更锵然的气度。

便可抵挡人世间的一切。

“王上套我话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也知道一些还未发生但会发生的必然。如果我遇见的不是王上而是他人，兴许会被当成妖怪或为人忌惮而杀死。”

“王后此前说不相信司命一说。”王上敏锐地点出了问题矛盾。

“是，我不相信那些只相信王上。因为我这一项所谓的未卜先知的能力不在于自身，我知道这些不是我真的可以传达上天之意。”

而是历史。

渺小的自身与历史相比不值一提。

我不再迟疑：“我不属于这里。”

“来自何处？”

“或许我属于秦宫，我是千千万万的秦国后代之一。”我择了个委婉的说法。

我是华夏子孙，我的血脉和一切离不开历史上代代先祖锻造的万世基业。

“你来自何时？”王上不纠结我这个表达，但问了个更命中要害的。

“王上知道的吧？”

“我也不属于这个时代。”

寂静片刻，我听得他问：

“那你来自往昔，还是……”

我淡淡一笑：“王上是明白的。我来自那样一个时代，可以说，正是未来。”

“未来，遥远之明日。皆是还未发生之事，当下亦会成为往昔，而未来建立在昔日既定之事上。”

“没有了，这就是我能说的全部。”

我凑过去重新坚定而用力地握住王上的手掌，轻声唤他：

“王上。王上可不可以也告诉我是何时起了疑心的？”

由此可以释怀。

“孤见过王后先前的画像。”王上抬眼看我，并未对我上一句话作出什么反应，但他默默地回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还是那般温热。

“画像……有何不妥之处吗？”

那时候未婚男女因为各种原因不能见面，通过画像相看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所以哪怕联姻势在必行，王上有未婚妻的画像也很正常。而我和原主芈淑庭在相貌上并无不同，画像也仅取正坐或拈花之态，不会有什么体现个人生活化的动作习性出现。

还是靠王上答疑解惑。

“王后自己肯定见过笄礼那日的画像，可孤手里还有过一张从前的。”

“我能看看？”

“不成？”

“啊？”我的惊愕赤裸裸写在脸上。

王上，你不但收藏，竟还如此小气不给人看呢！

他不由失笑：“因为那幅画像已经看不到了。”

看不到了？

我不解。

王上抬眸，沉沉夜空见此星辉熠熠：

“因为孤将其毁了。”

他不等我发表看法，又主动解释起缘由：“之前新婚一日只觉得是个娴静淑雅的王后，孤虽然对楚国公主无甚想法，但无论如何只要公主不逾矩，所有种种俱与孤无关。”

我回想起新婚夜里王上的话，点头附和。

正是这样，当时还颇有些意外。且在我看来他那已经算是好脸色了。

王上见我这般反应，手下力道又紧了几分：“没想到也就第二日开始，王后开始说一些话。”

“孤发觉王后本人婚后的表现和此前旁人口中的楚国公主表现略微有些不同。”

对于王上销毁芈淑庭画像一事，我豁然开朗。

一幅是订婚时没有穿越的芈淑庭，而一个是从未来历险过的楚昭。

毕竟是两个人。

所以王上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这个对比实锤，索性将证据销毁。

可是王上为什么要先隐瞒后私下问我呢？

他看着我的眼神就领会到了意思：“孤觉得这样的王后甚好。”

“原先的芈淑庭似乎不总是笑，而孤初见你便是言笑晏晏的模样。”

王上回忆着我此前的动作，举起我的手十指相扣：“王后，孤觉得这样的你并没有什么不好。”

他话说的含蓄，但话中未尽之意我可以俱已明白透彻。

“我知道啦，王上。”我的声音也随之柔缓下来。

这样的你，也很好。

“这些还只是孤自身的感受，其实孤之所以从实处有了初步判断，是源于王后对楚国的态度。”

“见到你的第一日，你似乎对孤……而方为第二日，王后对于祖母话语的表现就让孤进一步生疑——你所言所行的出发点皆非楚国。直到后来，你所有的事情，包括孤嘱咐你的任务，你从未求助过祖母，这便是其一端倪。”

“……其一？”我颇为震惊。

“王后，你有一处奇特的习惯。每当持杯盏之时，王后的握盏姿势标准。但持杯之前，你总是要以手背在桌案之上微叩，如同叩礼般。”

此刻我还有什么不服的呢。

这个动作，来源于茶道中的扣手礼，对待不同的主方礼仪程度自然不一。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扣手礼相传来自于两千年后的乾隆。

成为芈淑庭后学习战国的规矩仪态，我已经改掉了很多暂时还没有的生活习惯。可扣手礼因为以前用得太多，又是一桩绝不会失礼的小事，我便也未多加留意。

妥妥的穿帮啊。

好在其他人是没有察觉的。

“就这样？”

我嘴上还不服输，于是又听得王上道：“孤第一次瞧见时并不像现在如此笃定，便想了个法子。某次王后给孤做了羹汤，孤趁王后放松警惕之时为王后盛了一小盏，见王后果然做此动作。”

原来是主动出击，诱敌深入！

王上这心思太过缜密了。

只能说和王上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我完美落败，心甘情愿居于下风。

我静静地点了点头：“王上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我必知无不言。”

“只有一件，其余孤便无疑问了。”

我便也开始等着他将自己内心的话全部倾诉出来。

王后，你为什么会出现？

你为何要全心全意帮助秦国？

你是否要离去？

……

然而万般皆不是。

“既然王后不是芈淑庭，那告诉孤，你真正的姓名为何？”

晚风沉静似一支无声乐曲，王上的这句话就这样真实直接地加入进来。

原来他之前几度没问临时改口的话指的就是我的名字。

他不关心其他，只是真诚问及“我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

“阿政，我叫楚昭。”

我看到他的眼眸似瀑石激厉，又如孤高风月般翩然舒缓。

“楚昭……”

王上仔细琢磨着我的名字，诚言道：“昭这个字甚好。不过楚似乎更像氏而非姓。”

“毕竟不一样了王上，此后姓氏不分彼此。”我也不觉得羞愧，反而是挺起腰板简单提醒。

想到眼下已是礼崩乐坏，隐约出现了违背姓氏之分的趋势。

“也对，不分彼此并非恶兆，许是更好。王后所言甚是。”

王上却突然愣住，片刻后恍然大悟瞧向我：“小昭所言甚是。”

原来王上在纠结这个啊。

我眉目飞扬，同他相视一笑。

眼底的月光似水皆漾解出掬掬春情。

（未完待续）

（下章似乎，还是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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