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晚是个女孩,在这个小镇上很有名。
但周晚的出名并非是“成绩是全镇第一,长相非常出色”之类的美名,恰恰相反,她出名都是以臭名而远扬。
周晚12岁就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无论是家里还是学校。
但她没那么在乎。
周晚是周家第二个孩子,上面有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虽说是至亲,但周晚并不喜欢哥哥,准确地说,她很讨厌他。
周晚的父亲在她出生十多天的时候,因为工厂的意外事故离世了。
工厂效益并不好,只赔了周家五万块钱。
母亲似乎丧失了抚养孩子的意识责任,她对周晚兄妹的生活学习从不过问。
周晚从小不受宠,基本是在母亲和哥哥的打骂中长大的。
就连她的名字,都是因为她在晚上出生,起的毫不费力。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这句话在周晚这里是不成立的,对周晚来说,她对家人的恨有缘有故,而家人对她的打骂却无缘无故。
“你除了浪费钱,还有什么用!”
这是母亲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
街里街坊的饭后茶语谈资一定绕不开周家,而说到周家,就一定绕不开周晚。
“听说周晚和他哥打架,把家里砸了。”
“看看,没大没小,没家教!”
“听说周晚又打架被叫家长了。”
“抽烟喝酒被学校逮住了,昨儿晚上周家噼里啪啦的动静,估计是真的。”
“听说周晚打她妈了。”
“今儿早上买菜叫周晚她妈一直带着口罩,还戴副墨镜,你看他们家,谁没事儿那副打扮啊,肯定有事儿,这八九不离十。”
……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句传言,但一涉及到周晚,大家都觉得是真的。
周晚从不辩解,她知道没有人会相信她。
镇上的孩子,无论多大年岁,都被家长告诫过,离周家远一点,尤其是周晚。
周晚对此并不在乎,她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早已习惯。
她唯一的期盼,就是早一点离开这里。
周晚在这场期盼里,从未想过会遇到段廷。
周晚坐在门窑河的岸边,看着几个小孩在对面的空地上玩儿躲猫猫的游戏。
“幼稚。”
周晚笑着往河里投了一枚石子,一圈水纹荡漾而开。
“你这技术太差了!”
周晚还没回头,就看到身后有人丢了枚石子。
石子像是安装了小轮子似的,不断往前滑,激起好几个水纹圈。
“看看,这才是正宗的‘水上飞’!”
周晚一回头,就看到身后的人,黑洞牛仔裤,暗色条纹短袖,头顶扎起一个小啾啾,一排圆环在耳朵从上至下依次分布,脸上不知道是沾着灰还是泥,给本就黝黑的肤色更增了一分灰扑扑的感觉。
来人任由周晚打量,大大咧咧往旁边一坐,“面生啊。”
周晚翻了个白眼,转过身,“我没钱。”
“嘿,你倒是了解!那…保护费今天免了,有多少给多少吧!”
周晚这才睨了他一眼,“保护费?你谁啊你!”
“门窑段哥。”
周晚嗤笑一声,没再理他。
“你是周晚吧?”
周晚撇过头,“你谁啊?”
“不是说了吗?门窑段哥。”
周晚还是一动不动看着他,他猛地凑近,眼里露出几分戏谑,“看上我了?”
周晚被吓了一跳,嘴里骂了一句脏话,皱着眉头跟他隔开距离,“有病!”
旁边的人倒是没生气,也没有再说话。
一时沉默。
周晚感觉很奇怪,看他也并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于是自己起身,准备回家。
“你干嘛跟着我?”
周晚觉得遇上个神经病,这门窑河是她在镇上能找到的最清净的地方,她没事儿就会来,今儿不知道从哪儿蹦出这号人,一路跟着。
她看看周围,除了对面马路上的四五个小孩子,再没有别人。
她掏出手机按下号码,响起一贯的“嘟嘟”声直至挂断。
周晚抿抿嘴,刚准备报警,电话就被拿走了。
“我又不是坏人,报什么警?”
周晚面色一冷,“你家长没告诉你吗?不要跟我有交集,我可不是好学生。”
“我也不是好学生。”
他又接着说,“我没有家长。”
看着周晚愣了一下的表情,他问,“意外?”
“还行。”
段廷笑了一下,“不早了,回去吧。”
周晚拿回他递来的手机,沿着河往东走。
“喂!周晚。”
听到背后的喊声,周晚回头,看见他两手插在裤兜里,脸上还是一副欠揍的笑,“门窑段廷。”
周晚再次见到段廷,是在学校附近的网吧里。
段廷一看到她,就笑了,“今儿带保护费了吗?”
周晚“嘁”了一声,照样睨了他一眼,吐出俩字,“没有。”
“你眼睛难不难受,老斜着看人。”
“我愿意,你管我?”
段廷看周晚绕到后面角落的一个座位,戴上耳机,他转过头,专心打游戏。
一局结束,他回头去看周晚,她低着头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段廷站起来伸着脖子,也还是没看见周晚在干什么,于是干脆起身走了过去,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摘掉了她的耳机。
“你画的这什么?”
周晚拿回耳机,“你懂什么!”
“你不写作业啊?”
周晚好久才应声,“写不写都行,反正没人管我。”
段廷看着周晚仔细地描着他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画,“走,带你去个地方。”
周晚头也没抬,“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段廷带周晚来的地方是个三层的废旧工厂,上面的楼坍塌了一部分,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一楼钢筋横亘在厂子中间,椅子四处倒散着,发黑的窗户破破烂烂,蜘蛛网从这一头连丝到另一头。
“来这儿干嘛?”
段廷不知道从哪儿拿出几瓶喷漆,递给周晚,“在这墙上画可不比你在纸上描有意思。”
周晚有点惊讶,“你会涂鸦?”
段廷笑着晃晃瓶子,按着瓶口往往墙上喷。
“这是猫?好像又不是。”
“你觉得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懂不懂,这是艺术。”
周晚撇撇嘴,“你还懂艺术呢。”
“你快画你的吧。”
周晚笑了,拿着各色的喷漆,她没有特意去想要画什么,只是随便地去喷,随便地去笑,这让她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放。
工厂的整面墙都被俩人喷得花花绿绿。
衣服上,脸上,乃至头发上,也都染上了漆。
周晚一直觉得,自己的世界里只有黑与白,五彩缤纷从来不属于自己,但今天,她好像看到了斑斓。
“你在哪个学校?”
段廷把编织布一铺,俩人就此坐下,周晚看着墙发愣,过了好久才问出这么一句话。
“我没上学了。”段廷想了想,“我不喜欢学习,没什么意思。”
“学习没意思…”
周晚看着墙上那片红色,“活着…好像更没意思。”
段廷眼神一顿,转头看向周晚,半长的头发散在肩上,遮住了侧脸,良久,声音淡淡的。
“活着就是意思…你活好了,讨厌你的人看你不爽又干不掉你,多爽!”
周晚没答话。
晚上十点,周晚准备回家,分别前刻,周晚对段廷说了“谢谢。”
路上周晚揉着自己僵硬的脸,双手分别放在嘴角两端,左右一拉,露出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
她想,自己多久没笑了,差点都不会笑了,笑起来肯定是比哭还难看。
三天后,周晚接到了段廷的电话。
“你怎么有我号码?”
“第一次拿你电话的时候打过来存的咯。”仍旧一副轻佻欠扁的语气,但周晚却不觉得讨厌。
“你找我干嘛?”
“没事儿,就随便问问。”
周晚暗自悱恻,“无聊!”
电话却依然放在耳边,直到段廷听到周晚这边的上课铃响,说了句“好好上课”,挂断了电话。
周晚每天回家仍旧被骂,喝醉酒的母亲发起疯来,整个屋子都充斥着她的谩骂声,她似乎每天都有无穷无尽不顺心的事儿需要发泄。
周晚无处可躲,沙发就是她的床铺。
小时候她是和哥哥住在一间房里的,俩人时常打架,她每次被哥哥打完后再来挨母亲的揍。
那个时候周晚不懂得反抗,只会大哭,但是她越哭母亲打得越重,后来她就不哭了。
周晚小学前几年一直都是同学欺负的对象。
直到有次母亲看到她脸上带着伤回来,骂了句,“没用的东西,你没长手吗?别人打你,你不会打回去!”
哥哥站在旁边添油加醋,“就会在家里耍威风!”
自那以后,周晚不再逆来顺受,从那时候开始,周晚“问题学生”的名号从学校传了出来,时间越长,事迹越多,她在镇上“名声”也越大。
学校曾有劝过周晚退学,周晚抱臂往椅子上一靠,轻描淡写地说,“我不。”
她既然这么招人讨厌,那就让你们都不舒服着,凭什么让我消失?
这是周晚唯一能与他们做的对抗。
但现在,周晚发现,对抗的方式不止这一种。
她想起了段廷对她说的话。
“你活好了,讨厌你的人看你不爽又干不掉你,多爽!”
在周晚决定开始实践这句话之前,再一次成为众矢之的。
五百块的班费被偷了。
大家此时都特别有默契,齐刷刷地转头看向最后一排的周晚。
周晚漠然地看着他们,说了一句,“不是我。”
班主任说,“周晚,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如果是你拿的,现在交出来还来得及。”
周晚看着他,摇头,“不是我。”
原本叽叽喳喳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不知谁喊了一句,“搜她的书包,搜她的身!”
周晚把文具盒“哐”地往桌上一扔,“你们谁敢!”
一下子安静了。
班主任的脸色顿时不好看,“周晚,你这是给谁摆脸呢!”
“对,我们这么多人,还怕她一个不成!”
当周晚看着那么多人都涌向自己的时候,她脑海里闪过段廷,她抱着头躲在角落里拨通了段廷的号码。
“段廷,救我!”
“哎,你知道吗?周晚跟一个混混过夜了!”
“真的吗?听谁说的?”
“他们班里的人说的。周晚偷了班费不还,班主任说了她几句,她就吼起来,还要动手,同学拉了下,然后没多久,一个混混就跑进来,把她带走了!第三天去学校是那个混混送的,衣服都没换,这铁定啊…”
“听说那混混长得还不错,周晚那么丑,名声那么臭,看上她什么了呀?”
有人给问话人递了个眼神,嘴角露出不明的笑意。
“段廷,你怕吗?”
“我怕什么啊!”段廷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看向周晚,“你怕吗?”
周晚呵笑一声,“我一无所有,怕什么!”
“段廷。”
“什么?”
“你为什么接近我?”
段廷戳着地上的瓶子,“一个是因为好奇,另一个是因为…。”
看段廷突然不说话,站在旁边的周晚轻轻踢了他一下,“什么?”
“听他们说的,感觉你就是另一个我,我想看看从旁观者看,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儿的。”
“你跟我一样吗?”
段廷转了下瓶子,“可能有些不一样吧,但很像。我从小没有爸妈,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我再打架再叛逆,也没有人管我,没有人真正关心我。”
周晚蹲下坐在他旁边。
“段廷,我曾一直希望自己不是周家亲生的孩子,这样我就能理解他们了。我14岁那年偷偷去做了亲子鉴定,结果说我是亲生的,这好像就是告诉我,我本不该存在,可是我来了,就活该受这些。”
“因为做鉴定,我偷拿了家里的钱,被我妈一个巴掌打得差点儿失聪。她把检查单甩在我脸上说,‘你除了会浪费我的钱,你还有什么用!’我哥也说是我克死了我爸。我有时候想,我好像真的没什么用。”
“胡说!‘天生我材必有用’知道吗!”
周晚一下子被逗笑了,“你还会这个?”
段廷“哼”了一声,“小瞧我。”
“我以前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好,他们才不喜欢我,后来发现,无论我再乖,他们都不喜欢我。”
段廷顿了顿,“周晚,一定会有人喜欢你的。”
周晚下巴垫在膝盖上,“你相信他们说的吗?”
段廷摇摇头,“不信。”
“那你感觉我怎么样?”
“我觉得你很好。”
“段廷,我们很像,所以你也很好。”周晚笑得很开心,“你是第一个站我身边的人。”
俩人透过破破烂烂的窗户看向外面。
天很蓝,云很白。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有未来。”
“当然。”
“哎,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我在学修车。”
“我想学习了。”
“学啊那就。”
周晚翻了个白眼,打了他一下,“你是不是蠢?”
段廷不服气,“诶,你怎么骂人?”
“又不是第一次骂你。”周晚凑近段廷,“我意思是,你要不要也学习?”
段廷愣了下,摸了摸后脑勺,有些窘迫,“我落下太多了,来不及。”
“你可以去职业技术学校啊!不用考试的。”
“职业技术学校。”
“比如你现在学修车,你可以…可以去蓝翔,哈哈哈!”
“学挖掘机吗?”
“可以考虑,哈哈哈!”
周晚笑得有些停不下来,一张脸红扑扑的,分外生动。
“周晚,你应该多笑的,笑起来多好看。”
周晚的笑突然顿住,粉霞飞面,一直延伸到耳根。
周晚刚一进门,就看见母亲坐在凳子上,阴沉着一张脸,一看到自己,她“腾”地一下站起来。
“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有脸回来!小小年纪就知道和社会上的人鬼混,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骂完了吗?”
周晚卸下书包坐在椅子上,母亲看她这幅不冷不热的样子,一股火冒出来,抄起旁边的杯子朝着周晚摔过来。
“咚…啪…”
周晚没有躲,杯子撞上她的额头,掉在地上,碎了。
“我想跟你谈一谈。”
周晚的母亲愣了一下,下一秒又开始嚷嚷起来,“你还跟我谈!你有什么资格谈!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穿…”
“我想学画画,需要一笔费用。”周晚趁着母亲愣神的空隙,一股脑地说出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要钱,以后再也不会了。无论我周晚在你眼里如何低贱,但我总归可以工作赚钱的,我可以给你写欠条,无论赚多赚少,我每个月一定会给你百分之五十,这是具有法律效应的,我只需要你现在供我一笔学画画的费用。”
周晚不等母亲开口,就堵死了她的话,“如果不行,我会自杀,你不仅没有以后我给的钱,你还会损失这么多年养育的费用,另外还得给我出安葬费…”
周晚最终得到了那比费用,她觉得既开心又凄凉。
段廷摸摸周晚的头,“很快就过去了,会越来越好的。”
“那你呢?你会跟我一起吗?”
看着周晚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段廷像第一次遇见她时一样,猛地凑近,笑容里带着几分戏谑,“看上我了?”
周晚点点头,“嗯,看上了。”
这么干脆的回答倒是让段廷怂了,他撇开眼,挠挠头,脚一会儿转向左边,一会儿转向右边,总觉得放哪儿似乎都不合适。
“你脸红了,你耳朵也红了。”
周晚戳了戳段廷的脸颊,“哎,我才发现,你有梨涡耶!”
段廷持续不知所措中,只觉得脸更烫了。
“门窑段哥,你好可爱!”
……
“周晚,你不要调戏我!”
又一年春暖花开。
走过飞莺迎春,柳絮纷扬,就来到了阴阴夏木的时节。
“喏,给你的纪念日礼物。”段廷拿出一个包装袋。
“纪念日?”
周晚有些疑惑,什么纪念日?
周晚拆开袋子,是一副油画。
画上的鸟,脖颈一圈绒白,剩下的羽毛乌黑发亮,看着挺好看的。但是,这怎么看怎么…
不对!
周晚一脚踹过去,“你怎么送我乌鸦!”
段廷急忙躲开,“这是寒鸦,是乌鸦里面最漂亮的品种。我觉得你挺像它的,被他们不看好,不喜欢,但是你终究还是比他们自由广阔,可以飞翔,你看右下角,有题字的。”
周晚凑得极近,才看清上面的字。
“寒鸦少女。”
“你倒是挺能说。”周晚抿着嘴看向段廷,“什么纪念日?”
段廷敲了她一下,“不是你们女生就喜欢过什么这个纪念日吗?到你这儿,连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都不记得!”
周晚恍然大悟,有些感动又有些好,头一次低眉顺眼,“我错了。”
周晚坐在段廷的摩托车后座,她拍拍段廷,“哎,你这可以吗?要不先找个没人的地方练练吧!”
段廷把头盔递给她,“我自己绕着镇子都开好多圈了,就等你了!”
周晚带上头盔,搂住他的腰,“慢点儿。”
“知道了,胆小鬼!”
话音刚落,段廷腰间传来一股阵痛,“你怎么又掐我!”
周晚撇撇嘴,“我愿意,你管我?”
段廷笑了,“我不管你谁管你!”
周晚也笑了,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对于她来说,这句话比任何情话都要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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