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还

1

细雨霏霏，天灰蒙蒙的，看不真切。

绯衣女子撑着一把边缘泛黄的油纸伞，停在一处朱漆门前。

她抬起手，轻轻叩响门扉。

声音不大，不过，足以让主家听到。

果然，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有人开了门。

“我找余亦清。”

女子声音清澈，一袭绯衣，染上蒙蒙雨雾，更显得她肤若凝脂。

“姑娘请随我来。”

一路上，花团锦簇。

院子虽然不大，却是生机盎然。

走到门廊时，一个灰衣男人，坐在轮椅上。

一双眸子，形状生得极好。

仔细看去，却是一丝神采也无。

透白的双手，伸入薄薄雨幕里，溅上细细密密的雨珠。

朦朦胧胧，平添些许寂寥。

2

“少爷，这位姑娘找您。”

男人极力把眸子转向声音来源，表情无悲无喜。

虽面皮精细，倒更像没有生气的偶人。

“何事？”

嘶哑的嗓音，似许久不曾说话。

“我终于，找到你了。”

绯衣女子扔掉手上的油纸伞，提起裙摆，往前跑了几步。

在领她进来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已握住余亦清透白的手。

霎时间，这一方小院，被笼罩在细纱一样的红色薄雾里。

就如女子衣裙的颜色。

余亦清从未见过光亮的眸子里，恍然涌入大片白芒。

不知过了多久，白芒逐渐消失。

他恍惚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看见东西了。

金色的阳光，蓝的天，绿的草地。

可是，他还来不及欣喜，就蓦然惊觉，此处并非他本来所在之处。

甚至，一直照顾他的鱼伯，也不见了。

情急之下，余亦清抬脚，等等，抬脚？

他刚刚只顾着眼睛，现在扫视之下，腿竟然也好了。

而且，身上也不是那身灰衣，变成一袭轻甲。

绯衣女子是谁？他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余亦清整个人都是懵的。

直到有人忽地冲过来，跪在他面前，叫了一声“将军”。

余亦清不知道怎么回应，身体却像有自己的主见一样，自动扶起了他。

甚至，他还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那人，“怎么样了？”

“别提了将军！这虞城守将实在狡诈，表面装作投降，其实暗地里早和邺城之人有了勾结。我们进城探路那队人马，全军覆没……仅有一个人拼死逃了出来，带出这个消息之后，也……”

那人红了一双虎目，显然十分气愤。

“我军增援何时能到？”

他的声音依然沉稳，无一丝颤抖。

“至少要三日之后，现在虞城有了反击之力，我军又受损不少。将军，恐怕……”

“今夜，我亲自潜入虞城，一探究竟。”

“不可啊将军！”

“请将军三思！”

几道声音传入“余亦清”耳内，他却恍若未闻。

“我意已决。”

3

是夜，风清月朗。

“余亦清”并未穿夜行衣，只是换了一身暗色常服。

他有些理清了自己的状态，他虽然掌控着这具身体，但事实上，是这具身体自己的意识在动。

余亦清就像个局外人，一切皆不由他。

也是艺高人胆大，“余亦清”竟真的就这么闯入了虞城。

入城后，他直奔城里最大的青楼。

却未料到，余亦清竟看见那个雨天寻他的绯衣女子。

此刻，正被迫跪在地上，一张素白的脸被抬起，满是倔强。

就像许多烂俗话本情节一样，“余亦清”上前，救下她。

女子感激涕零，执意跟他走。

“余亦清”怎么会带上她，但是，下一刻他却听到女子说，自己是城主女儿。

这引起了他的兴趣，没再阻止她。

她说，自己名叫卫如斐。

是城主的私生女，因为不被城主夫人待见，被悄悄送入这里。

“余亦清”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心里忽然产生一个想法。

他亲自把卫如斐送入城主府，在城主的挽留下，住了下来。

余亦清正思考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居然潜入城主屋内，打晕了城主。

看来，他的目的，是这位城主。

不过，他来的轻松，若带着城主一起，想走怕是没那么容易。

却没想到，“余亦清”根本没想离城。

他带着城主离开之前，留下一封信。

点名给城中守将。

让他以按兵不动，换城主活命。

4

余亦清不知道守将会不会同意，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只觉得“余亦清”这一招用得险之又险。

若守将不同意，直接封城、搜城，他怎么逃出去？

就算守将同意，事成之后，他又怎么逃出去？

余亦清没想到的是，守将同意了，邺城来的增援却不同意。

背着他们偷偷动了手。

更可恶的是，动完手，这帮人就溜了，把烂摊子扔给了虞城。

守将焦头烂额，“余亦清”则好似智珠在握，一点不着急。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守将虽然同意，却还是把整个虞城翻了个底儿朝天。

可惜一无所获。

余亦清看着自己所处的地方，他们可不是得一无所获么，因为，“余亦清”居然把人绑到了乱葬岗。

且不说“余亦清”怎么认识虞城的乱葬岗，单单这份出其不意，就让余亦清很是佩服。

三日后，确定大军增援已到，“余亦清”并未食言，带着城主出现。

就在守将打算抓他时，城门外传来轰然巨响。

余亦清趁此机会，连退数米。

守将连忙召人守城，还是迟了一步。

没多久，城就破了。

“余亦清”在守将二次投降时，下了封城令。

只把卫如斐带了出去。

“虞城敢叛一次，就敢叛第二次。虞城是烈国要塞，陛下说过，一定不能有失。得到虞城，就等于把一半烈国攥在手里。”

卫如斐就在旁边，听闻此等残酷的话，哭喊着上前，然而，“余亦清”完全无动于衷。

而余亦清，却在这一刻，有了些许明悟。

这副身体，恐怕是他不知哪一世时的。

只为一道皇命，就下令封城。

城封以后，城里的数十万百姓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死。

他这一世身体的残缺，怕也是种因得果。

“你可知道，当城里最后没有东西可吃时，他们吃的什么？”

一道女声响起，余亦清的眼前，复又变成黑暗一片。

“不知。”

即便不知，他也能想象得到。

“易子而食。人不再是人，而是两脚羊。城里变成了人间地狱。所有人永远被困在了里面。而你，虽然身体残缺，却仍可以轮回。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余亦清想了想，其实，他也不知道凭什么。

大抵是战争总会有伤亡，不是他，也会是其他人。

就像他那时所在的国家，现在，怕是也不复存在了。

“那你为什么……”

“我被你带了出去，被你那点儿可笑的怜悯，带离虞城。可那是我的家，我娘，我爹，我的朋友，都在里面。我进不去，他们出不来，最终我受不了而崩溃自杀，才以魂体，看到这一切……”

“这些年来，我躲着地府的勾魂使者，不去投胎。想尽办法寻找让他们得以解脱的方法，可是，我救不了他们……直到我找到你的转世，我才知道，一切，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余亦清唇角勾起的弧度带着讽意，他这一世尝尽冷暖，早已心硬如铁。

诚然，他们很惨，但是，关他什么事？

就算是曾经的他做的孽，现在他这副样子，不也还清了？

绯衣女子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脸上表情都没变。

“所以，我打算自己动手。”

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余亦清完全动弹不得。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看这一切吗？因为我需要你‘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这样才能让你因为轮回，与前世了断的一切，重新接续。”

“然后，才能以你的魂魄，让虞城里的孤魂，得以解脱。”

余亦清只觉一阵剧痛，身体和灵魂好似被割裂。

霎时间，耳边听闻数不清的哭声。

“谢谢。”

他在绯衣女子诧异的目光里说道。

其实，余亦清既想死，又怕死。

以激将法逼了绯衣女子一把，也是给他自己下定决心。

这样一副残废的模样，他早就腻了。

没想到，还能帮到其他人。

而且，死后，他居然看得见了。

望着一个个如他一般透明的魂魄，余亦清眼里，终于闪现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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