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衡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他也不想知道。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可总是在这件事上犯了难。久而久之,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为了求个明兰,还是早就没了指望。外面吹吹打打颇为热闹,倒惹的他燥热难耐,只得让不为满上了酒,一边公式化地与旁人说笑着,一边猛地一口将酒喝下。
“小公爷,恭喜恭喜,这难得热闹,可得好好喝上一杯,来我陪你喝。”周围纵是不了解的人,还以为齐衡高兴,追着他要再喝上几杯。齐衡自从春闱中选,现如今也袭了爵位,位极人臣,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遍,也熟知这应酬场上的一应事务,倒也不恼厌。趁着这劝酒的架势,也多多喝上了几杯,压一压心头的闷气。
这是齐国公家的主场,眼下汴京城内谁人不知齐国公家的小公爷娶妻纳新。齐国公两代人丁单薄,老齐国公大人娶了平宁郡主入门算是高攀,故而在郡主面前始终有些唯唯诺诺,郡主身体不好,夫妻二人也只得了齐衡这一个儿子。老齐国公碍于郡主的颜面也不好说什么,还好齐衡争气,儿子听话,自己也就见好就收,至于外面疯传的“河东府”的调侃也就随他去吧。这举案齐眉的“河东府”到了齐衡这代似乎风水不大好,接连死了两任夫人。齐衡也就落得个“克妻”的名声。京城上下但凡有些权柄的,都不愿意将女儿嫁过去,生怕入了虎狼之窝连命也没了。
是了,这是齐衡第三次娶新妇了,算来离他第二次娶妻也四年有余。上一任的媳妇是汴京的申家嫡女,父亲是当年新皇的股肱之臣,很得官家喜爱。齐衡娶了她,两年不到便有了孩子,还是一对花团锦簇龙凤胎。可谁曾想不到一年光景,新妇舍不得齐衡外调,执意离京到那瘟疫频发的烟瘴之地。前脚一家四口启程而去,后脚只有齐衡一人落魄归来。这齐衡说来今年也二十有七,可膝下却无一儿半女,老公爷和平宁郡主为此也是操碎了心。
齐衡应付了一波接着一波回酒的人,头也愈发有些胀,他眼看着周围哄哄闹闹的人,趁别人不注意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还没等他揉好那发痛的眉头,小厮不为就过来冲他耳语,说郡主娘娘打发人来说让他好生招待贵客,别怠慢了大家,失了礼数,惹庆宁长公主家不快。齐衡冲着不为的眼光顺眼看去,父亲、母亲也在前厅与他人周旋。母亲满头的朱钗也遮不住鬓角滋长的白发,有神的眼睛上也是爬满了细纹,一笑起来,三条明显的沟壑像是鲤鱼的尾巴恣意地摆动着,可纵使这般疲惫,眼神却始终不曾失了光彩。它跟随着母亲在觥筹交错间微笑,嗔怒,探究,回味,乌溜溜地转个不停。
“公子,看这势头怕是这酒席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用不用和夫人去说一声。”不为小声提醒着齐衡。
“去吧,小心着些。”齐衡突然想起新妇,料想她必若申氏一样端坐在床头等着他来掀起红盖头。她和申氏一样是大家之女,庆宁长公主的嫡亲孙女,见惯了大世面的,这点情况还是应付的了。可这新妇到底是母亲送给他礼物,是她用自己年少的情谊从宫里换来的,他可得好好供奉着。
说话间,顾二叔上来与他吃酒,“元若,恭喜恭喜啊!” 顾二叔鬓角也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可人倒是精神的紧,神采十足,威风赫赫。自从娶了明兰这一贤内助,仕途、内宅两相顺遂,明兰更是给他生了两个大胖儿子。
“谢谢二叔,昌哥儿可好?”齐衡知道顾二叔家的二儿子昌哥儿病了,原想着他们不来了,没曾想还是来了。二叔来了,明兰也该是来了。
“正要与你说,今日你大喜事,可得好好闹上一闹,可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怕是不能久留。我已差人去内院告知明兰,我们一会儿就准备回府去了。提前离席甚是失礼啊。”
“二叔,快别这么说,昌哥儿病了还因我的事儿叨扰贵府本就是元若的罪过了。改明儿我让不为去贵府拜帖,单独宴请你一顿,我们把酒言欢,岂不畅快。”
顾廷烨看着长身玉立的齐衡,不知竟生出了半分嫉妒。齐衡几次外调,婚姻之事更是多有不顺,可这红尘世事竟未让他沾染半分污浊。岁月沉淀,减了几分少年稚气,倒是平添了几分沉稳。
“元若,改日再聚。”到底顾廷烨不是小气的人,他知道明兰还在外面等他,终究明兰是他的妻。
齐衡客气地将顾廷烨送出,明兰就站在不远处等着他,见顾廷烨出来,赶忙拿出手炉让他暖手,眼神也示意小厮给顾廷烨披上鹤氅裘。
“小公爷安好!恭喜恭喜!”明兰整理妥当顾廷烨的斗篷这才看到一并出来的齐衡,赶忙与齐衡道喜。
“六……留心夜路,二叔、二婶快回去吧。”
“告辞!”
“不送!”
齐衡目送着顾廷烨和明兰离开。近日,他总是想起明兰,生怕忘了她似的。这是他外调回来第一次见到明兰,似乎又长高了些,人也明艳了不少,说话举止间哪里还有当姑娘时的怯弱,越发的有当家主母的样子。晚来天寒,顾廷烨生怕明兰受冻,转手就把鹤氅裘披在明兰身上,拥着她上了门外的马车。
“公子,快回去吧,人早走了。外边儿天冷,仔细别着了寒。”不为心里着急,他家公子今日大喜,可见了这顾侯夫人眼神就没离开过,也不知这顾侯瞧没瞧见。
“他定是瞧见了,不为。”齐衡抬眼看了看天幕上垂悬的一轮新月,“月缺如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不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苏大人说过‘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月亮本就是时圆时缺的,这些事儿古人都管不了,我们哪里能解决,还不如顾好眼下。公子若是酒气散了,不如我们就回屋去吧,别让郡主娘娘等急了。”
“就你有歪理。”齐衡怒瞪了不为两眼,倒也舒展了不少。“罢了,罢了。”齐衡长叹一声,正准备掀帘而入,可屋内却传来哭闹的声音。
原是庆宁长公主的小孙儿不耐堂内烦扰,便央求了祖母上外边玩耍。庆宁长公主平日里最疼的便是这小孙儿,哪里会让这孩子受半点委屈,只得让下人看紧些,就放了孩子出去。可怕什么来什么,小儿胡闹惯了,又从小作威作福,平日有父母约束着还能收敛些,这没了长辈看管,可撒开了欢尽情胡闹。
齐衡一进屋就看到庆宁长公主家的嫡孙跪在地上,庆宁长公主也从内院来了前厅,他的父亲杨阁老已顾不上颜面当着众人作势要打。孩子的脚边是碎了一地的瓷器片儿,看形状像是个娃娃。
“公子!”不为知道这是什么物件,他心里着急,生怕公子忍不住。
“衡儿,你来的正好,小孩儿玩闹,打碎了你书房的小玩意儿,不妨事哈。”平宁郡主也是见过这瓷娃娃,有一阵子齐衡时常捧在手里把玩,会看着这瓷娃娃痴痴地笑,恨不得吃饭睡觉都捧在怀里。不用想也知道这瓷娃娃与那盛家的六姑娘有关。后来齐衡娶了妻,盛家六姑娘也嫁了顾侯,这娃娃也不见了踪影,原是被放到了书房。
“是啊,是啊,小孩子嘛,不碍事!快让孩子起来吧!”老齐国公见齐衡不接话,只得接下郡主的话头,语劝杨阁老莫要责罚孩子。
“祖母,祖母,你快救救我!”小孙儿审时度势,可知事情缓急,情义轻重,跪走着扑倒在他祖母的怀里寻求庇护。
“你要打他便打死我吧!”庆宁长公主抱紧他的心头肉冲着她的儿子厉声喊着。
这会儿留下来吃酒的人大多是与齐家交好的京城世家,看这光景大抵都是知情知趣的,慌忙与齐国公夫妇道别,去内堂携了内眷匆匆离去。
“如何就这般闹起来,这永昌侯府的吴大娘也在席间吃酒,就冲着她好传是非的架势,明天我们两家的颜面都要不得了。”杨阁老的夫人张大娘也从内宅赶来,想是在席间也听了众人议论,知了是小儿子胡闹,才不得已来劝阻丈夫。
“你问问他,你问问你的好儿子,都干了什么好事。”杨阁老气的直喘,扶着椅子指着小儿子,骂道“你个糊涂东西,什么好都没学会,倒是吃喝嫖赌样样没拉下。眼下还在外府作威作福起来,真把你姐姐的脸全都丢尽了。”
小儿子看不得父亲的恶脸,紧紧地抱着祖母呜咽着“祖母救我,祖母救我!”
“什么外府不外府的,都是自家人。如今衡儿也算是辰儿的姊婿,算不得外人。一个小物件儿碎就碎了吧。”齐国公送罢客人又上来劝阻。
“那他打伤衡儿的小厮可怎么说,我要晚去一步那小厮可就死了!”杨阁老气愤难平,“死了人倒好,也省的我来教训你,自有官府把你捉了去。”
齐衡算是明白了。这小儿胡闹,执意闯入自己的书房,被守着书房的有为拦着不让进。二人起了争执,娃娃也碎了,人也伤了。
“报官?我还是老了,说不动你了。想你养在我的膝下,我何尝短你吃穿,把你养得这么大,让你现在来糟践我!还用报官来压我,我看你压根儿是没把我这个嫡母放在眼里!”这汴京城谁人不知杨阁老是庆宁长公主捧在手心里的儿子,可坊间也一直有风传庆宁长公主不能生养,杨阁老不是庆宁长公主的亲生子,而是从偏房抱养过来的。后来杨阁老科举争气,平步青云,传闻这才渐渐散了去。想那庆宁长公主已是气急,竟将这不与外人道的家庭秘闻也顺嘴说了出来。
“母亲!您这样说是要折煞儿子啊!”杨阁老听此言语如何能忍,扑通一声跪在庆宁长公主面前,张大娘也慌忙跪下。
“席间烦闹,想是公主娘娘吃醉了酒,素琴还不快扶你家公主娘娘去内间休息。”平宁郡主一见情况不妙,赶紧上来打圆场,“衡儿,你也说句话啊,快让你岳丈起来!”
齐衡看着哭闹成团的几人,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讽刺。别人都说他们出身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其实自己什么事儿都做不了主。老子打不得儿子,儿子拗不过母亲。这身份地位,这体面尊严,似乎让他们享有了荣华富贵后,也把什么都锁了起来。其苦不堪说,其痛难言停。
齐衡上前搀扶起杨阁老,又顺势摸了摸要成为他妻弟的小辰儿的头“要弱冠了吧?”
小辰儿哭丧着脸抬头望着齐衡,那飞扬的眼角还吊着不满的愁绪。齐衡看着这张稚气未脱的脸,无数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在这张脸上交错上演。二叔的,明兰的,如兰的,墨兰的,长柏的,长枫的。可是他却谁也记不住,就连明兰的幼时的样子他也记不得了。是啊,他都这样大了。
“不妨事,碎了就碎了吧,碎碎平安!”齐衡朗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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