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冽尘又是瞑目一笑,忽地一手扯住玄霜衣袖,声音低沉,道:“既然如此,那有一件事,我也就不瞒你了。这残影剑另有一层潜藏的特性,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自然也不知道。这把剑是上古神兵不假,单此一项名号,还不足以成为天下第一的宝剑。另外……它还能在反复的作战中,不断提高,吸收对手的功力,不论是兵刃,还是自身修为……只要主人内功足够精深,能够操控残影剑,而不是受它所侵蚀……那么,由他亲自杀死的对手,生前的一切神功异禀,都会转移至持有者之身……所以,我才会让你用残影剑……我已经成魔,而你杀我,又是在禁忌破除之后,这代表着什么,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猜得出来……呵……”
玄霜身子再度僵直,如说刚才是陡遭数九寒冬,如今就是蓦然跌进冰窟。从骨子里沁出一阵阵的凉意,失声叫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陷害我?”
江冽尘道:“因为……我可以死,我的时代可以过去,但我的千秋大业却不能半途而废,因此……我要培养一个接班人,而你,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我这一生已经完了,这样颠倒混淆,不伦不类的生命,我厌倦已久,早就应该结束了。但你不同,你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人生苦难,你还有地位,有光明的前途,更有机会重新开始……看到你的成长,就仿佛是……看到我的生命仍在你身上延续。我一切的意志、希望、信念,尽皆寄托于此。这一战,我赢了,所以我死,由你代替我活下去,接管我全部的基业……你不用担心,如今你同样是魔,你可以有几千年……甚至上万年的时间,慢慢处理这一切。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仍能……再现辉煌……”
玄霜惊呼着站起,双手抱住头,肘弯紧紧压紧颈侧,叫道:“不!我不相信!你只是临死在说胡话,我连一个字都不相信!我要回中原去,我要找人帮忙,我要请最好的大夫来医治!我才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我绝不会的!”
江冽尘见他转身,淡淡道:“你回不去。今生今世,你再也不能到有人烟的地方去了。你知道那群正道中人,有多痛恨魔物,他们根本不会听你哪怕是一个字的解释,哪管你对他们,是好心还是歹意,都只会一味排斥……甚至再设个伏魔大阵来对付你……你注定只能离群索居,永远都不会再有一个朋友,你只能想到如何憎恨人类,又该怎样向这群亏待你的人类报复……此后的岁月,便只能专心思索,如何才能将这至高王者,做到最为相称……你的命运,从你拜我为师,甚至是决心与我为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也算是本座这一生,最后的一次成果吧……”
玄霜怒道:“你给我住口!简直是一派胡言!”抬手向旁狠狠一挥,本是凌空横劈,全为赌气,但听得轰的一声,掌心中射出一道光束来,在他近旁一棵粗壮的大树立时炸为灰烬。
玄霜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这是他所见过最可怕,最急需逃避的东西。又像是琢磨不透,以自己那一点微薄功力,拿到江湖上吓唬些小混混尚可,又怎能当真劈出如此凌厉的一掌?
江冽尘仿佛看透他心中所想,淡然含笑,道:“你看到了没有?如今魔的力量……已经逐渐过渡到你体内,融合甚是完备,并未出现任何排斥现象……本座没有看错人,你果然是最完美的继承者!从此以后,只要残影剑还存在,只要你还好端端的活着,我所抱有的信念就可以千秋万世的流传下去,本座也能永远不死不灭!哈哈……哈哈哈哈……”说到得意处,忍不住仰天狂笑,丝毫不顾伤口鲜血狂涌。
玄霜步步后退,双手死死按住脑袋,刚刚所听到的一切都如一团乱麻在脑中纠缠,又似一道最猛烈的强波,在体内横冲直撞,惊声叫道:“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但他自己却也明白,这仅仅是自欺欺人的说法而已。不单是方才那无意中的一击,另有体内反复涌动的力量,灼烧得他全身如临火焚,也无时不刻的在提醒他,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类存在的权利,早已在悄然中被剥夺干净。
从今以后,他就是令人憎厌的魔物,虽然拥有千年万年不老不死的生命,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却只能如幼年时一般,长久的活在孤独中。再也交不到一个知心朋友,因为每个人都担心他对自己造成损害。
只能长年隐居在深山老林中,像野人一般,或许他的身体构造已然改变,不必吃草根树皮,也能过活。但他曾经历过同伴的温暖,从此要将他远远放逐,仿佛世上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天地之广,仅容他偏安一隅。
若是偶尔念旧,到人间走动,老年人会对他指指点点,年轻人会捋起袖子上前动手,小孩子也会丢石头砸他,却不顾他对所有人并没有坏心眼,只是想成为他们之中普普通通,自食其力的一员。
曾经那周而复始的平淡生活,早已令他厌倦不已,如今却是倾尽所有,也不可能再享得一日。这同样意味着,他将同过去,同曾经习惯的一切告别,更是永别。他生命中的快乐,也在这一天,彻底终结。正应了他名中谶言:凌寒霜降,一把无情大火,将他熟悉的世界化作灰烬。
再也不能承受这突来的打击,忍不住连声尖叫,慌乱中只想找个依附物,下意识的拾起残影剑,没命的向远处的树林深处狂奔而去。林木遮蔽,他瘦小的身形更是动如脱兔,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或许他还不会知道,在方才短短一瞬,他的身体再度发生转变,一头乱发逐渐转为赤红之色,身周也跟着涌动起魔族的护体凶光。
江冽尘微侧过头,望着他消失在视野中,再想挽留之语终究哽在喉头。一声轻叹,自语道:“果然是个倔脾气的孩子,他将来所走的路,会比本座当年更为艰难……”
将死之际,脑中闪现出了曾经忽略的许多记忆,此时想来,自己的一生倒并非全然凄惨。确是以勾心斗角居多,但往昔何夕,他也真正开怀笑过。只是那些点滴的美好,早已被他埋藏在心中深处,以仇恨遮掩。
突然闪现出个念头:“我纵横一生,难道真就这么死了?”左手下意识的按上胸前伤口,再向手掌看去,只见掌心中已然沾满鲜血。目光转而望天,竟在这连日阴雨绵绵的日子,看到了九重之上的明净天空。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如此安心的看过天了?
人之将死,当一切的不甘心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淡然。原来生活中曾有太多的美景,只是被他满含阴霾的双眼遮蔽了而已。
他一再抱怨命运,违抗天命,却未想过,其实上天并未亏待过他,南宫雪说得不错,是他自己放弃了自己。但却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能像他一样,曾如此接近权势的巅峰,只要他愿意,整个天下便可尽在掌控。
嘴角缓缓上扬,喃喃自语道:“罢了……”有过权倾天下的辉煌,又能听玄霜曾亲口称他一声义父,还有什么不知足?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他已经得到过所有,或许他依旧得不到的,并不在这个世上……
伤口逐渐冒出一串串黑色泡沫,有如大海中的一缕波纹,逐渐扩大,将他胸前彻底淹没。这浮动的泡沫就如潮水一般,直向上升,直到将他视线也全然侵吞。
一片耀眼的白光闪过,光芒中似乎另有激烈蹿动的电闪,到得最终,那一层薄膜却如泡沫一般,在阳光下彻底消散。等到白光淡去,一切景物再度清晰之时,那棵大树下已然空无一物。
林中刚经过这一场惊世骇俗的决战,却有一人毫不关心,那便是南宫雪。她看穿江冽尘图谋不轨之际,急欲上前搭救李亦杰,不料那攻势迅猛,又是来势汹汹,她竟全然未及阻碍,就给气劲震得飞了出去。
当时身后另伏着一人,似乎是半空中被冲到她身后,替她挡去了大部分攻击。最后落地,她也是落在一处横伸开的枝桠上。起初只觉全身酸痛,然而默运内功,却并未受到任何实质伤损。立时撑持起身,一跃下树,片刻工夫都不耽搁,呼唤道:“师兄!师兄?你在哪里啊?师兄?”
一路在丛林间奔行,跨过枝干,越过泥潭,看到地上到处横卧着残缺不全的尸体,炸得血肉模糊,却没有勇气一一辨识,只是始终坚信着,师兄洪福齐天,两人今后还有幸福的未来,他绝不会是那其中之一。
然而从林子东边直奔到西边,又从西奔向南,几乎已将整片丛林奔了个遍,却始终没有看到李亦杰的身影。难道上天当真如此不公,永远不会护佑好人?
她一路走来,始终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才能跟着同伴们一齐撑到今日,而若担忧属实,才是令她的心志彻底崩溃沦丧。不慎被一根突起的枝干绊了一下,脚底猛一踉跄,跌了一步,双手扶住膝盖,如果再不寻一处支倚,只怕她便会立时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但眼下身子再如何疲累,都比不上心中正经历的剧痛。简直不敢想象,若是没有了师兄,她今后的生命,又该如何继续?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师兄……师兄……你到底在哪里啊?我不信你已经死了,你明明答应过,会跟我永远在一起,你怎能不守信用?师兄……求你出来,别再吓我了……”
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耳边忽地听到一声温柔的低唤:“雪儿。”南宫雪身子蓦然僵住,只因这声音对她无比熟悉,颤抖着声音道:“师……师兄?当真是你么?”那声音微笑道:“若不是我,又会是谁呢?雪儿,看到你没事就好,你为什么不愿意抬头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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