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霜迟疑道:“这是……毒龙胆?凡人饮下,确是会肠穿肚烂而死。但对魔的体内构造而言,我也不知结果会怎样,说不定……会助长功力,也不一定。抱歉,前几天是我说了谎。”李亦杰叹了口气,道:“我既然做了决定,就是连任何的可能,都一并考虑在内。或许同归于尽,是最好的结局。”
玄霜对他实在无计可施,向一旁的南宫雪瞥了一眼,道:“她呢?你就忍心这样抛下她?等她醒过来,见你弃她而去,不知会有多难过?”李亦杰苦笑道:“我已准备给她服下绝情散,到时有关我的一切,她都会忘得一干二净。等她醒来,请你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玄霜顺着他目光,看到地上放置的茶杯,迟疑道:“唔,这不大好吧?你怎能保证,我就定会帮你?况且这毕竟是她的记忆,你哪有资格删减?”
李亦杰道:“只是抹去我曾经存在过的影子而已。长痛不如短痛,这样做,对我对她,都是最合适的选择。”
玄霜下断言道:“是最蠢的选择!你只不过是不敢面对,才打算逃避,你怕自己承受不起她的眼泪,会让你后悔所走的路。你的心志,根本就没有你所想象的坚定。更何况,你不觉得她怪可怜的么?自小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没得到过几分温暖,记忆中唯一深爱的师兄,到最后还要逼她遗忘?”
李亦杰脸色一沉,喝道:“你阻止不了我!”他此时的歇斯底里,正说明了玄霜猜测无误。
玄霜冷笑道:“如果我偏要呢?”手臂一扬,袖口寒光闪现,一枚暗器向南宫雪手边的茶杯射去。
李亦杰不及拔剑,挥手出掌,以掌风硬生生地将暗器震偏。玄霜叹一口气,双手抱肩,好整以暇地道:“哎呀,哎呀,秘密被我知道了,我可不敢保证,一个不小心就说漏了嘴,这可怎么办呢?要不要杀我灭口?”他神情是丝毫不见慌张,反而热心出起主意来。
李亦杰双眼圆瞪,半晌之后,忽然“扑通”一声跪落于地。玄霜吓了一跳,慌忙向旁跳开,皱眉道:“我还没坐上皇位呢,不用行此大礼。喂,男儿膝下有黄金啊,别动不动就给人下跪,没出息,给人瞧不起!”
李亦杰猛地探手按住他肩头,双臂加力,扯得他蹲了下来,直视着他双眼。玄霜见他眼中燃烧着烈火,要说想将自己当场掐死,也不是全无可能。壮着胆子道:“你……你想干什么?”
李亦杰双目灼灼,沉声道:“你听我说,男儿跪天跪地,跪君跪亲,都算不得没出息。有些时候,更是为了保卫他挚爱的国家,守护他最心爱的人而跪,这不是抛弃尊严的求饶,而是一种最高姿态的祈求,是给敌我双方同等尊重的祈求。每个人的一生,未必都会遭遇这种局面,但有时的一跪,可以换得偃旗息鼓,可以换得天下太平,可以换得无数将士的鲜血不必白流,那么他是否跪的值得?最重要的,不是个人的尊严,而是作为一个民族,乃至于一个国家的崇高尊严。我从未以作为武林盟主而自满,相反的,我知道自己十分渺小,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去学习。你若是朋友,我敬重你;你是敌人,我同样敬重你,因为对方值得我敬重。我是将你看做平等的同伴,才向你说这一些话。你知道,我一去再也回不来,但我又绝不能不去,她恨我也就罢了,但咱们都知道,她仍会为我的死而痛心,就算不会跟着我一起去,以后的人生,却再也不会有快乐,我又能怎么做?这样做,确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咱们都是希望她得到幸福的,不是么?退一万步讲,就算下跪确然有辱身份,只要是为了她好,我受这点小小辱没,又算得起什么?因为她,是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的人。”
玄霜良久无言,最终挣脱了他双手,走到一旁,小声道:“成天就会说大道理唬弄人,好像我不帮你,就是犯下了天大的罪过。只是……我至多不过是为你隐瞒,却别想我替你圆谎。”
李亦杰道:“我知道你从来不爱多管闲事,我也是生平从不求人。只有这一次,是我临终前……最后的托付了。你若是答应,我沉埋在黄泉之下的灵魂也会感激你。”
玄霜摆了摆手,道:“别说了,听来心里怪毛的。”李亦杰道:“多谢。”不敢多留,转身便走了出去。他只怕再多看南宫雪一眼,自己就再也没有毅力走出这扇门。玄霜唤道:“喂……”最终却仍是迟了一步,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发怔。
李亦杰自小路离开,不敢向堂中众人打招呼,也不敢应付他们追根究底的询问。直等行出数里,才在京城闹市买了一匹快马,更不迟疑,一路向西北前行。
途中又不知换过几次坐骑,风餐露宿,一路坎坷自不必说。这一天终于踏入苍茫雪山,在山坳间跌跌撞撞。北风呼啸,大雪封山,山道上滑不溜足。李亦杰用上千斤坠功夫,仍是几次险些滚下山底。
好不容易走到半山腰,脸上、身上已被挂破数处,流下的血丝也迅速结成冰柱。深吸一口气,向上张望,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不远处就是个被冰雪覆盖了半边的山洞。前方有个采参老人,背着箩筐,佝偻着背,时不时地咳嗽几声,在山道间行走却远比李亦杰腿脚灵活。想来也是历经长年累月,熟能生巧。
李亦杰此时心中过于激动,全未曾想,在如此恶劣天气,能够在雪山上浑若无事之人,必然不是凡俗之辈。只顾着手扶岩壁,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叫道:“劳驾,请问老丈——”那老者冷冷地看他一眼,目光锐利如刀,道:“年轻人,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不知道前方是个什么所在,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李亦杰又惊又喜,心道:“按他如此说来,那个山洞确是我要找的了。”借着风雪大作,故意装出没听到他的警告,耐着性子问道:“请问老丈,要去天魔血窟,可是走这个方向?”
那老者一双利刃般的视线再度向他身上打量,道:“如此看来,你倒是知道的了。怎地还敢走这一条路?当真是不要命了么?”李亦杰心头有几分不快,道:“那么请老丈指点,究竟要具有怎样的条件,才算够格走这一条路?”
那老者冷冷地道:“有必死的觉悟!”李亦杰就如松了口气一般,道:“晚辈打从一出门起,心里就早有必死的觉悟。既然老丈不愿帮我,晚辈也不能勉强,那我自己去便是了。”说着就想绕行而过。
那老者道:“慢着!我在此地多年,正是为了防止那些利欲熏心的年轻人,异想天开,去寻求异界之力。恐怕引见你来的那人,有些事还未给你讲清。进洞后不仅要解开十几道机关,纵能给你侥幸到得血池,魔的血液也不是能同任何人体质相容的。恐怕千万个人里面,也只能挑得出一个。而若是相互排斥,自然以魔的侵吞与毁灭之力更大,顷刻间就能令人肺腑溃烂而死。就算能够承受之人,融合时也须得经过一番非人的痛苦,承受不住的,仍会当场死亡。你以为成魔便是如此轻易之事?要真如此,恐怕天底下四处乱蹦的不是四脚蛤蟆,倒尽是些魔物了。到此的年轻人,每一个我都悉心规劝,因为我可以预见他们的下场,不愿他们去做傻事。”
李亦杰打断道:“那么,他们听了你的劝告没有?”
那老者道:“没有!谁也没理会我这个糟老头子的肺腑之言。”李亦杰脸上立时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气来。
那老者也不同他计较,自行叙述道:“这些年轻人心高气傲,有几个甚至还想同我拔剑动手。我既然阻拦不得,也不愿再讨他们的厌,便放了他们进去。可是那些进洞之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百余年来,一个都没有。”仿佛是怕李亦杰不信,又特意重复了一遍。
李亦杰叹了口气,就在那老者以为终于将他劝通时,李亦杰突然又抬起头来,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道:“多谢老丈指点!晚辈自京城而来,一路上的艰辛,我都挺过来了,绝不能半途而废。任何后果,全由晚辈一人承担便是,请老丈借道。”
那老者听他说得斩钉截铁,一时无话。许久又似代他惋惜,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力量就是一切。都须待风霜历尽,才会懂得,再强大的力量,同样无法左右生老病死,也无以造就真情。面上的战无不胜,或许能带来一时满足,时日一久,这份享乐尽是虚空。即使得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其中却隐藏着无限孤独。没有人能够令你平等相待,没有人理解,没有旗鼓相当对手的苦恼。在你们这样的年纪,根本不会懂得。任何事物,都须仰望时才是最美,真当唾手可得,你才会发现,它对你已然失去了价值,你也并不稀罕这件东西。而你失去的这一切,才正是生而为人,所最珍贵之物。因此有不少功成名就之人,才会萌生退隐之心。过于崇高的力量,本就不是这世间应有,它既可以造就你,也可以毁掉你,全在人一念之间。要说这世上最强横之力,还要属心的力量。”
李亦杰奇道:“心的力量?”那老者道:“不错,便是你为着理想不懈追求之时,相信心愿定能达成的渴望。在此过程中,将心志磨砺得逐渐成熟,让你体会到自己的转变,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一切。以及同身边的朋友共勉,当得到他们鼓励之时,心中涌动的温暖,更会让你牢记这份情感,永远不会迷失本性。如果说成魔是为了追求极致享乐,当你得成之际,意识既丧,更别谈什么享乐的机会,不也与你的本愿背道而驰?追求、探索之路,才是最美。靠着自己的力量,由自己的双手发掘未来,才能衍生出新的期望。”
李亦杰满头雾水,却仍是不住点头,道:“虽然我不大理解,不过……或许就与我曾听过的‘信念无敌’差不多。可是世上有很多事,并不是你想想就能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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