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耀华道:“这是出于慎重考虑。我本是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时值多事之秋,突然拿了把刀,讲明了献宝,既无门路,皇上怎肯轻易接见?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不加提防,收下宝刀,予我封赏,但我不过寻常一介草民,凭了宝物平地青云,朝野群臣又作何想?我一无人脉,二无地位,三无金钱通路,谁会买我的账?为图自保,只有先找上福亲王这有利靠山,以他的权势垫底,便是我从前身高仅止半寸,这会儿也比旁人高出好几个头去了。在宫里,功劳这东西么,做得好了随时都有,不须贪此一时之功。不过有些人对此看得极重,我卖给他们这一个天大人情,他们对我该存感激。况且,我也成功取得了皇上欢心,他亲口封我为小王爷,我在宫里,可说已是有了些分量的人物。”
玄霜笑道:“以前我总觉得,官场中阴谋虽多,可谁也不及我会算计。今日见到你,始知是小巫见大巫,原来我还是井底之蛙,这才算真正服气了。不过,福亲王多年官居高位,按说奇珍异宝应有尽有,不该是看到一把宝刀就昏头胀脑的无能者,定是你擅长巴结,在他面前说过不少好听话,讨得他深切欢心。既是如此,你不该是个畏首畏尾的人啊,怎地对我,就不敢放开了套近乎?”
上官耀华道:“我对你是诚心敬重,不愿在虚词上耍花头。”玄霜又忍不住大笑一阵,道:“原来对你义父的敬重,倒是为攀附的虚情假意了。”
程嘉璇在旁待得尴尬,感到两人对话,自己连一句也插不进,坐在旁边只像块木头,没的在上官耀华眼前出丑。道:“那你们慢聊,我也还有点事,先走一步。”玄霜随意点了个头,仍顾着与上官耀华攀谈。
程嘉璇方欲起身,指尖忽地触到袖内所藏木片。以前总觉抬手入袋掏摸时,动作过大,这回则是逆向而行,同是不易。看不出上官耀华有何情绪,但他视线像是冷冰冰的无孔不入。若是袖上仍藏得有物,行走时为免脱落,还得牢牢攥紧。到时姿势必然做作无比,一眼就会给他看出破绽。
况且难得撑到此时,要再半途而废,实在可惜,下次还未必再能鼓起这般勇气。思前想后,还是立即交给玄霜的好,反正也不过顷刻之事。上官耀华再如何警惕,也不见得分分秒秒都全神贯注。一边站起身来,借着给玄霜盖上棉被之机,悄悄掀起褥单一角,将木片塞了进去,又立即掩上。装模作样的在床单上弹了弹,假装是将它抚平。
上官耀华眼尖,对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喝道:“藏什么东西?拿出来!”
程嘉璇只感一瓢凉水直浇到心,没想果真是怕什么就偏来什么,可垂死还要挣扎几下,勉强笑道:“什么?什么……没有呀!”
上官耀华冷哼道:“你休要抵赖!刚才我分明见得你鬼鬼祟祟的动手脚,若是不存歹意,心虚个什么劲儿?有胆的拿出来见个分明,别让我动手来搜!”
玄霜起初不明就里,但听过几句,也猜出了个大概。看程嘉璇一脸慌张,多半不假。但她怎会无缘无故的塞给自己木片?莫非是拒婚后另有相应言词?
刚才装神弄鬼,好不容易才立足了威风,那些儿女情长的肉麻之语,又怎能给上官耀华看到?也帮着她赔笑道:“没事,小王爷,她只是帮我铺了铺被单,你不用小题大做。”同时想到自己堂堂的阿哥,这会儿却要给别人赔笑脸,在他几乎是从未有过。
上官耀华道:“这是太过轻信于人!你身居高位,图谋加害之人不知几何,义父要我照看着你,我就不能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玄霜道:“无妨,我去给你义父解释,不会连累到你。”上官耀华微愠道:“你别再固执了!以为自己有几条命?”
玄霜道:“我又不是猫,哪来的更多条命?不过她有没有害我,我是最清楚的了。难道你真当我有如此迟钝,刀子都捅到了身上,仍是一无所觉?小璇跟了我多年,我们一向很亲近,她不会害我的。”
上官耀华冷冷的道:“不成。我一向最重承诺,即使你不自爱,我对义父,也总得有个交代。官场谋夺,居心叵测,最亲近之人也不可信。我是为你负责,冒犯了!”说着一把将程嘉璇推开,抬手掀开被褥,果见得床板上搁着一块掌心大小的木片。
玄霜装傻道:“咦?还真的有?这倒叫神了,莫非你有未卜先知之能?”假装顽童好奇,刚想拾起,上官耀华喝道:“别碰!谨防木片上有毒。”抬手越过他手腕,预先捡起。
程嘉璇只叹得一声“苦也!”没想自己说喜事从不灵验,一说到倒霉事,到场就灵,难道这就是曾听过的乌鸦嘴?转身想逃,上官耀华提指戳出,点中她背心几处穴道,道:“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说?”
玄霜打圆场道:“行了,就算她有意害我,毕竟最终也没能成事。你这一次救驾有功,我改日禀明皇阿玛,再给你论功行赏。至于她,我不想再看见她了,你让她出去。”上官耀华道:“不成!事实尚未查清,怎能轻易走脱了嫌犯?一个都不准离开。”说着转过木片,就要查看。
玄霜忙道:“慢着,那木片不管是谁托她转交,总归也是给我的。我自己还没看过,你倒要先看?这上下尊卑之别,如今是乱得一塌糊涂了。哎,我就知道你嘴里说得好听,可事到临头,还要仗着自己是小王爷,瞧不起我这个刚起封的贝勒。”上官耀华沉思片刻,道:“好吧。”将木片凑到他面前,道:“只准看,不准碰。”
玄霜叹道:“哎,如今我说话是不管用了。有人说是要好好伺候我,结果却变成了叫我伺候他。这是什么世道?”上官耀华面色一变,道:“祸从口出,此话不可乱说!”
玄霜笑道:“放心,你去打听打听,谁不说我口风最紧?我在外头给你褒奖扬名,私下里发发牢骚还不行?”上官耀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道:“言过其实,胡说八道!还不快看?”
玄霜又假模假样的哀叹一番,随眼瞄到其上只零星几字。静下心看了一遍,不以为然的笑笑,道:“算不了什么。”上官耀华冷着脸收回木片,约略一观,见刻道是“夜半子时,林中视七,于此”皱眉道:“什么古怪?”玄霜笑道:“我就说了,这算不了什么。对方是要我半夜到树林子里转转,看看北斗七星,不过如此。”
上官耀华冷哼一声,心道:“鬼话连篇!”但他对玄霜还不敢公然无礼,一掌按在程嘉璇肩上,道:“这是谁让你送来的?是何用意?”
程嘉璇道:“这……是陆大人和李盟主他们。‘是何用意’我当真不知,陆大人只说,只须给凌贝勒看了,他自会明白。”
玄霜道:“是啊,要是含义这等浅显,拿到手就人尽皆知,也不必借物通传。”上官耀华半转过视线,狠瞪了他一眼。玄霜假作全没机心地笑笑,实则心里暗自乐翻了天,道:“我才不会去呢。深更半夜扰人清梦,除非脑子有毛病的人才会赴约。”
上官耀华皱眉苦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今天晚上,我随你一起去。”玄霜苦笑道:“我不是说过了,我不去还不行么?”
上官耀华冷着脸道:“不行!有什么话白天不能说,却要约你半夜前往?又是选在个四野无人之处,居心堪虑。李亦杰木讷愚钝,本身虽无坏心,却极易为人所控。至于陆黔,他全心所想皆是夺权称帝,且心胸又极为狭窄,有此恶举,不出意料。我倒要顺藤摸瓜,瞧瞧他们安的是什么心。奉义父之命,贝勒爷身边不可留存一颗毒瘤,否则,我上官耀华甘领罪责!”
玄霜叹道:“看看你,什么都是不行不成,别怪我没提醒你,像个女人一样小家子气。”上官耀华怒道:“你说什么?”
玄霜话锋一转,笑道:“好了,我答应你陪我去。正好,我也看看他俩搞什么鬼。我还有几句话问你,让她先出去吧。”上官耀华仍不肯让步,道:“你想让她去通风报信?”
玄霜笑道:“我多谢你了,信又不是我写的?此事我同你一样一概不知,心里也正好奇着呢,通哪门子的风,报哪家的信啊?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是男人间的话,不想给女孩子听去。”
上官耀华冷冷道:“最好如此。”走上前用剑柄撞开程嘉璇被封的穴道,低声道:“看在贝勒爷面上,我暂且不为难你。听好了,回宫以后给我老实待着,要是敢乱说乱动,我打断你的狗腿。滚。”
程嘉璇穴道一解,慌不迭的向两人告退,匆匆出门,犹如脚不沾地。这半是真正惊惶,另一半则是情急偷听。刚迈出门槛,立即转身掩在门后,侧过耳朵贴在两扇紧闭的门板上。几乎连耳骨都挤压得变了形,门内声音却是一丁点儿也听不清。
玄霜仰天躺在枕上,翘起一条腿,搭在另半边伤腿竖起的膝盖上,脚尖微微晃荡着,轻声笑道:“你看我这模样,像不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这刀子么,就握在你手上。该怎么做,你看着办吧。”上官耀华抢前一步,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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