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韵嘴角扯起一抹苦涩的笑容,仿佛她一生的悲苦,都隐藏在这含笑带愁的哀痛之中,道:“皇上,有一件事,说出来你会恨我……但要是不说,我又不愿欺瞒于您……”顺治道:“行了,够了,等你好转了,你再慢慢说给我听。”一面向殿外张望,深恨这宫中的太医难道都死光了不成?要是眼看着她死在面前,当真有杀尽太医陪葬之念。
沈世韵道:“不……时间无多,您听我说吧……其实董鄂妃一事,您不必再自责,她不是给你害死的……早在您下诏之前……不,还要更早……那碗燕窝,就是佟妃吃下后,腹痛如绞,最终害她流掉孩子的燕窝,是我……是我借董鄂妃之手转赠佟妃,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因为那段时间,她们两个……过多的享受着你的宠爱,出于女人的嫉妒之心……后来,我又借到牢中探望之机,给董鄂妃送上了一碗毒药,我天真地以为,没有了她……你就会回到我身边来。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我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丧尽天良的坏女人,是我害死了……你深爱的女人,又害你失去了儿子,你……还能再原谅我,还愿意哄我,不怪我么?”
顺治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叙说,脸色越来越显苍白,绝不会忘记一年前那两件大案,自己曾是如何的心痛。望着沈世韵苍白的面颊,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强烈怒火,将那一份由悲伤震惊所带来的怜惜尽数掩盖。
凭什么她为一己私欲,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剥夺旁人幸福,到头来要不是理直气壮,便是柔弱可怜的向他求宽恕?默然出神,手臂同时一沉,再也托不住她。
沈世韵的头失去支倚,“咚”的一声砸在地上,这一下震得她头脑发懵,固然疼痛,却远远比不上她的心痛。
顺着倒地后的头颈偏向,目光无力的望向前方,面前是跪了一地的降将,向外是敞开的宫门,外面又是层层叠叠的侍卫,再向前则是雾气弥漫之下,微微显露曙光,一片迷迷蒙蒙的天空。天际一端,隐约可见模糊的亮色,仿佛那正是指引彼岸的光明。喉头哽咽,喃喃道:“是么?呵,果然……还是不成啊……”
颈间的伤口一瞬间似乎剧烈扩大,大片鲜血上升,向她铺天盖地的撒了下来,犹如大海中的狂涛骇浪,立时将她淹没。最后一丝知觉终于丧失,手掌从半空垂落,五指微张。就在双眼合拢的一刻,最后一滴泪水从眼角流出,砸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犹如她生命中最后的一次奏乐。
顺治在她的气息消散之后,才仿佛突然回过神来,忙再度俯身查看,试探着唤道:“韵儿……韵儿?你……你别吓我?”此刻声音极轻,仿佛怕吵到了她,又似担心惊散了几片散落的羽毛。
门外终于冲进几名太医。先前他们见皇上同韵贵妃话别,谁也不敢擅自打扰。等到沈世韵咽下最后一口气,才敢匆忙进殿。纷纷施礼道:“参见皇上,万岁万岁……”顺治打断道:“这当口还拘什么虚礼?快帮朕救她啊!她还有救没有?”
那几名太医在殿外看得分明,都知沈世韵已死,碍于顺治心情,只得先照做表面形势。在她周围蹲了一地,这个搭脉,那个翻看眼皮。待觉时机成熟,这才开口禀报道:“皇上……韵贵妃娘娘,已经归西了!”
顺治当即站起转身,双目紧闭,无法亲眼看着太医,亲耳听他们所述事实。又或是以为只要不去看,就可以继续欺骗自己,假设沈世韵仍会有救,一切未曾发生。
那几名太医相互对望几眼,胆战心惊地劝道:“请皇上节哀顺变……”“皇上,韵贵妃娘娘的后事……”
顺治始终一言不发,双唇紧抿着,因他背对着众人,谁也不会看到他脸上滑下的两行清泪。只怕他一开口,就将在众人面前泣不成声。
他不说话,众人也唯有静静等候,谁也不敢先开口催促,终于等时间过了足够久,到得顺治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才涩然开口道:“将她的尸首,运送出宫,到荒郊野外,找个僻静所在葬了吧,墓碑上,不要留任何文字……从此将她自玉碟上除名,任何史料中,不必留下相关于她的任何记载,就当做……是她从来没有进过宫,没有封过妃,就当做……我们从来不曾相识。另外,从今日起,摘去吟雪宫的牌子,将此地列为禁域,任何人不得靠近……”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玄霜欲言又止,众人心中都想:“难道皇上对董鄂妃,当真便如此在意?韵贵妃娘娘到死,他也不肯原谅?”
顺治不知是解释给谁听,忽而又喃喃自语道:“你们以为朕这样做,是因为恨她?错了,她从来就不属于这皇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是偶然出现在朕梦里的一个影子。朕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来祭奠她。一直以来,她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挣脱宫廷规矩的束缚,朕就实现她的心愿……她活着的时候不能如愿,死后,让她的灵魂自由飘荡吧。”
另有一句压在心底的话未曾出口:“将吟雪宫划为禁地,任何人不得擅入,至少是我为你保留了你独有的一片天地。以后如果你还有留恋,就再回吟雪宫看看。那是我跟你独享的秘密,不愿外人染指,你满意么?”
久久的一片沉默,几位太医将沈世韵的尸首抬出吟雪宫。顺治始终背对着众人,不愿亲眼见这一幕,也是拒绝了最后再看沈世韵一眼。等几人已完全退去,才迅速抬袖,将脸上泪痕抹去,转过身道:“皇叔……皇父摄政王,你戎马一生,为我大清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确然功勋卓著,谁也不能抹煞。当年之事,若是深入追究,只怕会牵扯出许多不堪入目的真相来,以朕现在的心态,是无法再去承受的。常言道功高盖主,以你的才能,即使素有反意,朕也承认你有谋反的本钱。但是过于贪心不足之人,不可能安守本分,专心治理国家。此番朕可以饶恕你,但却不能放任你,我想,你应该也明白我的意思。”
多尔衮眼见沈世韵死状如此凄惨,虽然她是自行了断,满地流淌的鲜血仍不免令人触目惊心。额头冷汗直流,勉强止住双手颤抖,将头顶的官帽解下,双手捧着置于地面,道:“多谢皇上恩典。本王是自愿就死,以报皇上知遇之恩……”
顺治苦笑摇头,道:“你误会朕的意思了。朕是想叫你离开皇宫,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找个安静的地方,安度晚年吧。权欲再如何诱人,都比不上‘活着’本身的意义,至少留得性命,就依然拥有一切。你已经交出了兵符,朕不担心你再行谋乱。”
多尔衮一时间怔在当场,许久才明白顺治等于已是将他的惩罚减到最轻,此时诚心感动,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道:“多谢皇上!”程嘉璇扶着他起身,多尔衮面容苍凉肃穆,站起后推开了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出了吟雪宫。阿济格与祁充格等人看着他背影,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以他逼到临头,如此重罪,尚能安然离宫,想来自己等人的惩罚,也不至于太重。
顺治紧接着走到福亲王身前,道:“你是先帝身边的能臣,一直深得他器重。有时权力唾手可得,也不是一件好事。朕相信你只是一时糊涂,对待冥顽不灵之人,说教百遍也是无用。但要是有心悔改,只须稍加提点,他就会明白该怎样做。朕希望王爷会是明白事理之人,也希望朕会是最后一次,对你说这些话。这一次的事,有过者太多,你不过是从众之心,就算是稍加警戒……即日起革去王位,在府中反省三月。你也是文臣出身,禁足期满,就到汤少师手下的翰林院帮忙,担操办科举,编撰史书之务。”
福亲王重重磕头,道:“臣知罪,甘领罪责!谢皇上恩典!”
顺治目光落向一旁瑟缩的程嘉璇身上,沉默片刻,道:“你的伤……都已经好了?”程嘉璇听得顺治竟知她受伤一事,心头五味杂陈,战战兢兢的道:“回皇上的话,已无大碍。”顺治道:“那就好了,以后也不要再如此莽撞行事。女孩子家,将来总是要找婆家的,如果当真破了相,颇多难处。”程嘉璇眼中充泪,点了点头。
顺治道:“你跟那两人关系密切,在宫中曾探得多少情报,朕不去深究,也不想再同你计较。既然主犯已经伏诛,从犯……要一一治罪,朕是没有那一份心力了。但朕不愿再提防时时处处可能隐藏的危险,因此,你是不适合留在皇宫的了。我想,对这里,你也未见得再有任何留恋。”
程嘉璇轻声道:“是,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离开皇宫。”
顺治点了点头,道:“朕一向赏罚分明……上官耀华,你此番护驾有功,朕令你沿袭父爵,晋封为承亲王。你是个聪明人,也很有才干,如能将心思用于正途,必将大有一番作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愿你今后行事,能够多加考虑。朕曾经十分欣赏你,希望你不要再辜负朕的信任。关键时刻能择定立场不易,但选择的机会,却不是次次都能得到。”
上官耀华应声谢恩。顺治叹一口气,道:“七年前陈家之事,确实是朕对不住你们。朕想,便给陈氏修建一座祠堂祭祀,同时将当年被火烧毁的陈家老宅,重新出资修建。但愿对你们,能起到少许补偿。”上官耀华连声道:“多谢皇上,多谢皇上!臣代表陈氏一族,向皇上道一句感谢!”
这时门外忽然闯进一人,正是关在宗人府多日,满面风霜的汤远程。然而即使他头发散乱,依然可见一身由心而发的高贵气质,进殿后见众人跪倒一片,未见错愕,说道:“皇上,下官听李公公言道,吟雪宫内产生巨变。因此下官还未及更换朝服,等不及在乾清宫相候,便先自作主张赶来探望。请皇上恕下官逾越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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