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路上,人潮涌动,正发愁失了胡为踪迹,忽然瞥见一道未干的血迹蜿蜒而前,显然是刚滴下不久,形成一道特殊标识。李亦杰循此拔足追赶,在路人间灵巧穿梭,刚转过拐角,脚底一滑,打了个趔趄,路面上竟被泼了一滩油渍。忙反向一仰身,凝气定住重心,颠起右脚足尖,像个陀螺般快速旋转,借以散力。
才到紧要关头,头顶压来片阴影,一个硕大的麻袋直对着他砸下,瞧来十分沉重,被砸准定要受严重内伤。李亦杰无法,拔剑横挥,将麻袋砍为两截,只听得一阵“哗啦啦”连声响动,颗颗米粒从袋中洒下,这原来是个满装的米橐。
李亦杰本已身形偏倒,左脚踏中米粒,使地面更增粗糙,反而因祸得福,提一口气纵上半空,本来他并不以轻功见长,但既内力充沛,自然比旁人多了层优势。在空中追击,自不必管地面陷阱,转眼看到了胡为身影。
胡为听得背后风声作响,头也不回,反手甩出个黄纸包,李亦杰挥剑抵御,突然想到须得提防毒烟一类,半途将剑锋一转,单以剑身将其弹出,纸包落到前方一堵土墙边,砰然炸裂,一堵墙转眼粉碎为片片土屑,飘散在半空中。
胡为这一手是害人不成反害己,自身去路也被挡住,这小型火药若是当面炸在身上,后果可真不堪设想。李亦杰后怕之余,心头大怒,落地后一手揪住胡为衣领,提剑架住他脖子,喝道:“狗贼,往哪里走!”剑切入颈,深及见血。
胡为吃痛,忙求饶道:“李大侠……李大侠饶命!小人都是奉命行事……”李亦杰道:“奉命?奉谁的命让你狗仗人势,沿途欺压百姓?”胡为道:“奉韵妃娘娘的命,小人再也不敢了,今后一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李亦杰听得沈世韵之名,一阵心酸,喝道:“住口,快把图纸交出来!”
胡为道:“是,李大侠您吩咐朝东,小人不敢朝西;您吩咐杀鸡,小人不敢宰鸭;您吩咐交图,小人即刻交出。但小人只是一个奴才,在高官显贵面前半点不受重视,杀我是脏了您的宝剑,死在您手底的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李亦杰道:“不行!你这种国之蛀虫,留你不得!听你花言巧语,想来最善诡辩,到时在官场左右逢源,心智不坚者岂非轻易受你蛊惑,做下遗臭万年的大恶事来?你交出图纸,我至多给你一个痛快,让你转生后再行善积德,偿还今世余孽。”
胡为又叫了几声“李大侠”“李爷爷”“李祖宗”,李亦杰仍是态度坚决,不为所动。胡为总不甘心如此便死,想及他在英雄大会时,为沈世韵那一副失魂落魄、神魂颠倒的模样,拼着最后一试,挤眉弄眼的道:“李大侠难道不想与韵妃娘娘相会?小人可代为引见,否则,您今日杀我容易,要在重重守卫的皇宫中再见到娘娘一面,却是千难万难。退一步讲,您将来就算亲手灭了大清,她可就成了亡国君主的爱妃,又会是什么下场?到时受两方口水压榨,只怕二位连相见亦不可得,还怎指望再有未来?”
说完这句话,果觉颈中压力骤减,剑锋稍偏离了些,暗自得意,又添油加醋道:“娘娘也一直很牵挂您,常跟我们这些奴才说起,李大侠是如何英俊神武,武功高强,有万夫不当之勇;侠肝义胆,急人所急,救她于危难之中。她也常深苦别离天南地北,不能相聚……”
其实沈世韵每次聚众商议,总询问江冽尘近日动向,盘算的也是怎样与他相斗,将他整治得一派涂地,跪倒乞恕,再施加以种种严酷手段折磨,使其遭遇十倍百倍昔日家人之痛。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报仇雪恨上,昔日情谊在她眼中根本一文不值,对李亦杰则更是只字未提,但胡为察言观色,最清楚在各人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几句撩拨,果然哄得李亦杰心花怒放。
他在英雄大会时当场决定追击官兵,目的也正在此,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只要自己点一个头,便能实现心中夙愿,如何肯轻易放过?慢慢将剑还入鞘中,道:“也罢,你毕竟……不算恶贯满盈,饶你一命。日后如再多行不义,自会有人来收拾你。”
胡为心里高奏凯歌,心想李亦杰也不过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只消把持住他的弱点,就不愁他不为自己所控。表面却装得感激涕零,道:“多谢李大侠,您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李亦杰皱了皱眉,道:“收起你对官府的那一套辞令,何苦自轻于人?你我同属一族,理应平等共处。”胡为喜道:“是。那小人……那我这里有个‘在情之请’,想必李爷不会拒绝?”
李亦杰奇道:“在情之请?”胡为道:“正是,那是指在情理之中的请求。您知道我没完成韵妃娘娘交托的任务,她定然不悦,这时我还怎敢再讲私事?她就算见了您,面孔也一定是板着。女人发火多了,容易变老,对皮肤也不大好……小人如能将图纸献上给她,便算立了桩小功,她一高兴,我再禀报时,恰如双喜临门,岂不是好?”
李亦杰心里一凛,断然道:“不成!断魂泪是稀世之宝,如仅因我利令智昏、情长计短,怎对得起同我一起浴血奋战至今的兄弟?饶你性命尚可,这一节却是决计行不通!”
胡为道:“李爷您只管推想,这断魂泪是满洲王爷赠给他侄儿的满月礼,并非中土之物,跟收复失地更扯不上丝毫干系。再言道,您不该只看眼前利益,假设这图纸是讨人欢心的铺路石,先将您送进宫门,到时您与娘娘不是外人,亲自向她开口,她焉有不给之理?如此一来小人也不担罪责,正是两全其美啊!”
李亦杰好不容易端正起态度,但听称他与沈世韵“不是外人”,心里还是忍不住美滋滋的,强忍住笑意,道:“我们要怎么去皇宫?”胡为喜动颜色,道:“李爷请随我来。”
李亦杰虽未到过皇宫,却也觉胡为带他走的尽是些偏僻小路。进了处无人看管的院落,样子像个废弃的农舍,只有一棵歪歪斜斜的老槐树,地下落满残枝败叶,一口枯井孤零零的立在院中。胡为走到井旁,用力摇动扶杆,从井中吊上个外观颇有年头的破旧木桶,牵系的草绳多处磨损,翻卷出了毛边,似是稍加施力便要绷断。
李亦杰四面张望,始终不明就里,道:“我们不是要进宫么?”胡为道:“是啊,李爷跟我在一起,要是被您的手下看到,只怕有损您的威名。小人知道一条通往皇宫的秘道,可以瞒过旁人眼目。”
李亦杰冷笑道:“你倒替我想得周到。”胡为讪笑道:“为韵妃娘娘办事,不尽心尽力是不成的。先委屈李爷钻进木桶,让小人将您放到井底。”李亦杰探头向井中望了一眼,井中水早已干涸,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透出种未知的阴森,皱眉道:“你想玩什么鬼把戏?”
胡为叫道:“冤枉啊,李爷,难道我在出师英雄大会前,早就预知会栽在您手上,先将陷阱布置妥当?未求胜先防败,岂是韵妃娘娘的属下之所当为?”李亦杰心又是一跳,板着脸道:“你要自夸就尽管说,别将韵儿牵扯在内。”胡为道:“遵命!李爷要是不怕我跑了,由小人第一个钻进木桶,身先士卒,那也是行得通的。”
李亦杰不理他讨的嘴上便宜,心道:“都说狡兔三窟,要是井内四通八达,给他钻这空子,趁机溜走,图纸却还在他身上,我可就得不偿失了。事到如今,绝不允有丝毫差错。”打定主意,双手托到胡为腋下,提气跃下井底,半空中始终全神设防,以备墙壁有暗器射出。因环境窄小不便拔剑,遂将胡为身子以各般角度翻转,挡住自己要害部位。
胡为内功较弱,紧闭双眼,并不知李亦杰诸种举动。而李亦杰也不好过,整个人无处着力,还得负担着胡为的重量,这段身子空荡荡的时间过得特别长久,好在一路平安无事。
脚跟踏上井底实地,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待眼睛稍稍适应黑暗,却也只能看到身前一条小路拐向左侧,目力范围极是有限。李亦杰将胡为一臂扭到身后,命令道:“走!”胡为不情愿的在前走了几步,嘴里嘟囔道:“刚说过平等,就威逼着押我走路,那是自己在说话,又不是放屁。”李亦杰愠道:“谁押你了?难道走你熟知的秘道,还要我给你带路?”
胡为冷笑道:“大英雄让我走在前面,无非是将我当做挡箭牌。”李亦杰心底隐隐确有此意,但连累武功较己为弱者无辜丧命,终究不是英雄好汉该有的作为,强辩道:“这条路是你走熟了的,要是一早没安排诡计,哪来的箭?更不用怕什么‘暗箭伤人’了。要是有机关嘛,你不想枉死,最好是提前说出来。”胡为支吾几声,却也难以反驳。
井底道路弯曲迂折,走不出几步即有一个转弯,又不断有岔路分支,少则两条,多则数条。胡为毫不犹豫,仿佛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一条路,李亦杰本想提醒他考虑周到,但想他总不致将自身陷入困境,也就放心跟着他走。初时尚且默默记忆,逐渐发觉徒劳,新的道路纷涌而至,刚记住这条,先前的又模糊了。若要原路返回,更须得统共颠覆,一念及此,心头先觉慌乱,便再也没了信心。
井底虽已无水,毕竟是深在地下,环境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腐臭气息,只觉在此地多待一刻也是难熬。又过得不知多久,眼前突地透进一线光亮,这远比瞎子复明更为欣喜,仰头看得到井口大的一片蓝天,这一边井壁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凿有些棱角作扶手。胡为做个手势,笑道:“李爷,这就是出口了。您也看到踏处狭窄,每次仅容一人通过,李爷是想先上呢,还是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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