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来时少年来

木长归记得自己六岁那年，正值南方多雨潮湿的初冬时节，他早已不知什么起因，跟堂兄弟打了一架，打输了。堂哥木长安和堂弟木长乐合力将他摔倒在一片泥地里，教他滚成了一只看不清鼻子、看不清眼睛的小泥猴，狼狈且丢人。

他委屈的不行，哇哇大哭着跑去找他的父亲木如渊，悲愤交加地告状：“木长安和木长乐他们两个合起伙来打我一个！他们都有人帮！就我没有人帮！”

木如渊兄弟三人，其排行居中。大哥木如海文雅风趣，有一正室及一侧室，正室生长子木长安，侧室生次子木长乐；三弟木如澜则倜傥多情，有一正室及四位妾室，虽说目前所生子女皆为庶出，但也有多至五人。

只性情平淡的木如渊唯有一正室，无侧室及妾室，木长归便为其与正室沈云眠所生之独子。

自幼一起长大的堂兄弟姊妹，感情总是深厚的。但小孩子之间总是爱互争一些无意义的对错，比如谁问起有没有人见过三条腿的蛤蟆，有人说没见过，就肯定有人说见过，即使确实没见过也非说见过不可，言之凿凿。彼此不服，那肯定就会打起来。

每到这个时候木长归都是最吃亏的，往往也是被打的最惨的，一起上阵的总还要是亲兄弟，其他人都有一父而出的兄弟姊妹，唯独他势单力薄。但他的性格执拗又爱较真，不管被打哭多少次都不服软。木长归从小就认定，没有三条腿的蛤蟆就是没有！

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自然不会被木如渊这些长辈们放在心上，事实上也是过不了两天，这些个堂兄弟姊妹之间就又会和好如初。只是那一天，一向沉默寡言、面如静水的木如渊，看着小泥猴一般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的木长归，不知道忽然想起了什么，噗嗤一乐。

木式一族之人一向风姿昳丽，木如渊自然也是一位剑眉星目、挺鼻薄唇的美男子，只是他很少笑，身为亲子的木长归就很少见他笑，更别说旁人。

木如渊笑起来当真是如一瓣梨花落了春池，水光潋滟、清雅动人，虽然那一抹浅淡的笑容转瞬而逝，还是教木长归不自觉地看呆了。

收敛了笑容的木如渊一边掏出一方素白的锦帕为木长归擦除脸上的泥水和泪水，一边幽幽地叹息道：“你本来也是有个弟弟的，比你小三岁。”

木长归先是一愣，随即像是不相信似地急急反问：“当真？”

“当真。”

“为何我从未见过？”

“他刚出生，就被他娘带走了。”木如渊密长的眼睫微垂，掩不尽一脸落寞。

木长归再问，木如渊便不肯说了。

急着想要弟弟的木长归便跑去问他娘沈云眠，沈云眠答他，确有此事。还告诉他，那一天刚好是他弟弟的生日，无怪乎木如渊会忽然念起他们母子，谈及此事。

于是木长归就此记下了，十月十四，是自己弟弟的生日。他的性格总是执拗得惊人，一旦记下的事情便不肯忘。

当天，他就找来了一个雕花精美的紫檀木匣，把自己最喜欢的一枚雕蟠龙纹羊脂白玉佩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盖上盖子，一脸期待、两眼放光地轻轻拍了拍：“这是哥哥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哦，等以后见面的时候，哥哥就送你，然后你就要帮着哥哥一起打那些坏蛋。”

他把这个紫檀木匣珍而重之地藏进了自己的床底下。

这之后每一年的十月十四，木长归都会把自己最喜欢的一样东西放进这个紫檀木匣里。那是他不曾与任何人分享的秘密，就连他的父亲和母亲都不知道。

木长归再长大一些，便从母亲的口中，得知了关于那对素未谋面的母子更多的事情。简而言之，就是父亲年轻时外出历练，四方云游之际，对一女子一见倾心。但那女子心高气傲，木如渊不敢告知其自己已有家室妻儿，直到两人心心相印、私定终身。而在那女子十月怀胎，将要临盆之际，木如渊才将其带回木式一族所在的森罗宗。

东窗事发，那女子深觉自己被木如渊所骗，怨愤难平。即使身为木如渊之正室的沈云眠，甘愿木如渊将其以同等正室的平妻位份，明媒正娶入木式一族，那女子也是不肯。

于是仅在木长归的那个弟弟出生之后的第二天，母子二人便于一个风雨飘摇的寒冷黄昏，悄然离去，自此杳无音信。

忆及往事，沈云眠难免有些惆怅地对木长归说道：“那女子还是通情达理的，从未迁怒于旁人，对包括为娘和你在内的所有木式一族之人都算是和气，她只恨你爹一人。”

木长归闻言有些心喜，看来父亲的那位平妻正室是不讨厌自己的，想必也不会教弟弟讨厌自己。然而心喜之余，他又不免有些埋怨父亲，都怪父亲把自己的弟弟弄丢了。但他又没有办法指责父亲，毕竟在多少个深夜里，他都偷偷地看到，父亲默默地站在书房里的窗户前，眺望着浩渺深邃的夜空，手里紧握着一支雕工素雅的青玉簪，修长的背影，被身后的烛火，在地面上拉扯出了一条深如鸿沟的寂寥。

多年来，木如渊一直没有放弃寻觅那对母子的踪迹，有时就连沈云眠也会帮忙；而当木长归十五岁之后，修为小有成就，也在自己终于能够外出历练时，尽力寻觅。

然而始终未果。

直到木长归十八岁那一年。

与此同时，木式一族所在的森罗宗，也正面临自开山立派以来的、最大的一场危机。

四年前，下灵界每年举办一次的、以五大宗门为首的百家争鸣试武大会上，森罗宗的年轻一辈们大放异彩，力压百余年来一直雄踞榜首的罡风宗，夺魁而胜，名利双收，一时风头无两。更有传言称森罗宗将自此势大，极有可能取代罡风宗，成为下灵界未来的第一宗门；然而后事便是无比蹊跷，恰似月满则亏、盛极而衰，自此以后的整整三年间，森罗宗中，上自宗主木如海、下至外门弟子，竟无一人修为再有突破。

而在这一年腊月十五适才结束的试武大会上，森罗宗只取得了一个第五的榜次，位列五大宗门之末。森罗宗更是因此输掉了大量的高级灵宝和灵器，以及大片的宗门领地——为督促下灵界以五大宗门为首的百家派系勤于修行、抗衡邪魔，试武大会一直以来都秉承赏罚分明的原则。所有门派都必须参加，且必须根据自身的底蕴和实力缴纳一定数量的高级灵宝和灵器以及宗门领地，胜者多得，败者多失。因为榜次越低的门派也就意味着自身越弱，没有足够的资格使用和掌管高级的灵宝和灵器，也没有足够的实力庇佑门下领地内繁衍生息的百姓不被邪魔残害。

上、下灵界皆以实力为尊，若你不能抗衡邪魔、庇佑百姓，那便换别人来吧。

所有人都没有怨言。

但森罗宗之事明显波诡云谲，全宗上下整整三年间竟无一人修为再有突破，在每年试武大会上所取得的榜次是一跌再跌，从榜首到榜眼，再到榜四、榜五，任是呆子都知道，森罗宗被人暗算了。

可偏偏没有人能够查出原因，而雄踞上灵界的另外五大宗门——上五灵宗，是不会插手下灵界的诸多宗门之事的，哪怕他们知道问题所在，也任其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反而觉得如此更有利于下灵界的诸多宗门之间因竞争的加剧而勤于修行。

上、下灵界之分别，因之上灵界有灵脉，灵气充沛，于修行者而言是事半功倍；而下灵界则无灵脉，虽有自上灵界溢流而来的灵气却不充沛，于修行者而言是事倍功半。所以上五灵宗为了使下灵界的诸多宗门具备足够的实力抗衡邪魔、庇佑百姓，便耗费了大量心血人为地制造了五条灵脉，以玄奥法阵封存，赐予在试武大会上夺得榜次前五的宗门，至于是哪五个宗门，上五灵宗并不关心。也就是说，在上五灵宗看来，下灵界的五大宗门——下五灵宗的地位并非是一成不变的。

所以，倘若在一年之后的试武大会上，森罗宗跌出榜次前五，不但要再次输掉大量的高级灵宝和灵器，以及大片的宗门领地，甚至还要输掉一条支撑着宗门兴盛的人造灵脉。

那对森罗宗而言将是灭顶之灾。

门派之间亦有恩怨，一旦森罗宗式微，弱者可欺，必被往日仇敌群起而攻之。更何况，那暗算森罗宗的幕后黑手，自然也会忌惮森罗宗若有一日查出祸事因果，为防报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有可能会斩草除根。

而照森罗宗目前依旧处于水深火热、一筹莫展的困境来看，前路多舛。若是森罗宗再不能查出祸事因果，全宗上下依旧无一人修为再有突破，那么此消彼长，一年之后，其他宗门的年轻一辈们修为大进，森罗宗跌出榜次前五是必然的——试武大会只允许各家宗门的十六岁到二十二岁的年轻一辈们参与，其也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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