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场章回分析
《红楼梦》中的女性,都是一等美人儿,即是丫环等也都是绝色佳人。曹雪芹喜爱女人那是毋须赘言了。“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迫人,所以《红楼梦》是以“清爽”的女性为中心,也就不足为奇了。还有一点也可以看出曹雪芹偏爱女性的地方,即是《红楼梦》的结局,树倒猢狲散后,管家的及园外当差的人,丝毫不念故主之情,相反地怀念旧恩的倒全是当年几个丫头,这种安排当然也可以说是曹雪芹偏爱少女心理的一种反映。中国旧小说都是以男性为中心,如《三国》、《水浒》及一切演义小说,多是杀气腾腾的,以女性为中心的惟有《镜花缘》及《红楼梦》而已。
《红楼梦》布局结构,匠心经营,敷华掞藻,立意遣词,笔触细腻则又非《镜花缘》所能及,一二百年来有野心的小说家都想写一部像《红楼梦》那样的伟大小说,却无一能望其项背。《红楼梦》除了文字优美而外,曹雪芹描刻人物个性入微,体会个中情节,兔起鹘落的工夫,庶可独步世界,当不是偶然的。
《红楼梦》中的女性的中心世界,则以贾母为权力象征的代表,贾母虽位至尊至上,但她不是主要角色,写贾母当不是雪芹撰写《红楼梦》的动机,雪芹要写的是在风尘碌碌,一事无成之际,忽念及当日所见之女子,其中不过几个或情或痴的异样女子。这种异样女子有两种,一是小姐身份,如林黛玉、薛宝钗及史湘云等。另一种是丫环。《红楼梦》中的丫环不知其数,且每个都很美丽。即在大观园里,美婢、俏婢、艳婢、痴婢也真不知凡几,单说怡红院中服侍宝玉的,比较引人注目的就有袭人、晴雯、麝月、碧痕、秋纹、四儿、柳五儿、春燕、绮霞等等,真可说是莺燕满堂。小红也是宝二爷房里的丫头,但她不是宝玉的贴身宠婢,所以她就没有像袭人那样“初试云雨情”,也没有像晴雯那样抱病去缀补孔雀裘,她在怡红院中群芳谱里的地位微不足道。她只在怡红院中做些打杂工作,如扫扫地、浇浇花、喂雀子、生生炉火而已。
小红的出场是在第二十四回,但在第二十七回小红被凤姐调用以后即不见了,一直到了第八十八回小红又被提到,是小红与贾芸眉来眼去,以后小红即无影无踪,因为小红的出没引起了红学家的注意,也引起了很多争论,依据脂砚斋批注,雪芹八十回后有稿提到小红,而为今本后四十回所无,前后不相关照,所以常拿小红的失踪反证后四十回高鹗续书问题的焦点,小红也就变成了一个问题人物,小红的角色反而变成较为重要而引人注意。也引起我要为小红“立传”的决心,也就是撰写本文的动机。
小红在《红楼梦》中出现的回数不多,虽“惊鸿一瞥”,但小红在雪芹笔下是一个有主意、有机智,好强、好胜、有志向的女孩子。她本来是宝玉的丫环,凤姐偶然使她传话,见她口齿伶俐,说她齐全,不像其他丫头“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凤姐特别赏识她。将她从宝玉那里调走时年十七岁,她不但心高而且十分精细,小红在宝玉眼中是十分俏丽恬静的女孩子,宝玉是何等人也,他自然是一个沾腥惹骚的惯家,抱定了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小红有几分容貌,小红心内也一意向上攀高,只是宝玉身边一些人,都是伶牙俐爪的,哪里容得下小红插得上来,一日小红为宝玉递一杯茶,就惹起碧痕、秋纹一阵盘查,并加了一句“厚脸的下流东西”,酸溜溜地说出了“一点点儿要爬上来了,难道我们跟不上你么?也不拿镜子瞧瞧,配递茶,递水不配”。后来凤姐使她拿东西,又惹得晴雯俏皮刻薄的冷笑,说:“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了。”
小红未被凤姐调走前在怡红院中算是一个受奚落而寂寞的丫头,但曹雪芹也有写小红扬眉吐气的一刻,即是凤姐将她调走,夸奖她时的一段,关于这一段文字,庚辰本及甲戌本都有朱批:“红玉此刻心内,想可惜晴雯等不在傍。”这段脂批对少女心理分析精细,可谓到家矣。 小红答凤姐的话,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话,连李纨都不清楚明白这样四五门子的复杂关系,但小红却干净利落,将平儿教上的曲谱,唱得不折不扣,且神情语气,惟妙惟肖,这就恰获凤姐的心了。可是到凤姐处以后不但与芸哥一节没有交待,后来反而默默无闻了,像小红这样聪明能干的女孩子却被丢开了。阅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二十七回回尾总评有一条评云:“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这样看来小红以后还有文字的,但在今本中缺了’。也是在第二十七回中,凤姐要小红跟她去,凤姐说:“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夹缝朱评“总是追写红玉十分心事”。小红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小红表示愿意,在这一段答话里有夹缝朱批:“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红学家凭此批推断,小红将在狱神庙一回再度出场,且是十分重要的角色。今本《红楼梦》中却没有狱神庙回文。据甲戌本第二十六回小红与佳蕙对话一段有朱笔眉批云:“红玉一腔委屈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伤思也,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
狱神庙回稿散佚,爱好《红楼梦》的人无不浩叹,狱神庙回稿,究竟如何写法,我们无从知道,从脂评本朱批看来,可见雪芹确曾有此一大回文字,其中主要角色还是红玉,她是雪芹要极力一写的人物,决不会就此默默无闻的。
第二十七回庚辰本及甲戌本各有一批:“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其他脂评屡有提到狱神庙回文,可见狱神庙一文十分重要。据脂评,红学家对狱神庙回文有两种不同的揣测与看法。一是认为此回是抄家一节的一部,故云“抄没狱神庙”。另一是认为宝玉被捕入狱,此回写红玉、茜雪探狱慰宝玉。这两种看法赵冈都认为不合理,因为狱神庙不是家庙,赵冈认为宝玉入狱,红玉、茜雪探监,则更是不合理。但周汝昌在《红楼梦新证》新版中提到三六桥本百十回《红楼梦》真本。1942年冬日籍哲学教授儿玉达童告北大文学系学生张琦翔称日本有三六桥本《红楼梦》,内容与今本不同,八十回后有宝玉入狱,小红探监,小红与贾芸结缡,宝钗难产而卒,妙玉沦落风尘。张琦翔将有关版本部分写入他的《读红楼梦札记》一文,刊于1943年6月《北大文学》第一辑内。照周汝昌的叙述,则这个三六桥本《红楼梦》很接近雪芹原本《红楼梦》的布局,可惜的是,这个版本大家都没有看到。
还有一点,小红与贾芸虽相恋甚久,但书中无结果,照脂批则小红与贾芸最后结为夫妇,有正本第二十六回回尾总批有关贾芸与小红的批云:“喜相逢,三生注定,遗手帕,月老红丝,幸得人语说连理,又忽见他枝并蒂,难猜未解细追思,罔(枉)多疑空向花枝哭月底。”在第八十八回贾政总办陵工,贾芸走凤姐门路,想谋一点工程上的差使,因而与小红碰面,虽各叙旧情,眉来眼去,但对小红来说,已是龙套角色,关于贾芸与小红事所叙不多,且对白亦少,今本《红楼梦》显系与脂批雪芹布局大相径庭,不相关照,故是为后四十回为他人所续一大力证之一,其他的破绽尚多。
脂批与今本《红楼梦》之前后不相关照,原因很简单,因为后四十回续书人没有看到脂评本的批注,至少很可能续书人没有看到甲戌本,因为甲戌本回数较少,且有关小红部分的脂批较为显著,周汝昌认为续书人不可能没有看到脂评本,举证虽多,但很难自圆其说。因为很明显的,如续书人阅了脂评本则后四十回就不会有这许多的破绽。
关于贾芸,庚辰本第二十四回有两条批:“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及“芸哥可用”,赵冈凭这两条而推测为贾芸将来事业上有成就,主角还是小红,后来整个狱神庙的“相逢”也都是红玉策划而成的(见赵冈《曹雪芹原本红楼梦的结局》)。但在今本《红楼梦》中,不但小红与贾芸无结果,而且小红在后四十回中失落了。胡适在《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中(见《胡适文存》三集卷三)责怪续书人说:“高鹗续书中全不提及小红,遂把雪芹极力描写的一个大人物完全埋没了。”如果后四十回确系也出自雪芹手笔,则小红应有结果,前后应有关照,如稿散佚,雪芹当可再写,不致后四十回破绽百出。
关于小红的失踪,林语堂有另一种的说法,因为林语堂不但不认为后四十回是高鹗作伪,而且认为也出自雪芹的手笔,按这个大前提,要符合他的一贯主张,对小红的失落就有另一种解释,他认为《红楼梦》人物众多,应接不暇,小红的失落是由于雪芹的疏忽(见平心《论高鹗》)。这种论调非常勉强,很难令人取信,因为从脂评本上看来,雪芹不可能有此疏忽(假如后四十回也出自雪芹手笔)。事实上,我们也不能责怪高鹗或其他续书人将小红丢掉了,因为续书人即使看到脂评本,但不可能会看到散佚的狱神庙回稿,因而也无从揣测雪芹心向及小红的结果,究竟如何,所以小红在“人海茫茫”中失落了,是件很遗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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